军粮试制令下第三日,战粮坊的砖地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苏晏清站在新搭的木台前,袖口沾着豆粉,望着石臼里不成形的试饼——压模时水分没控准,遇湿就散成碎渣,像被雨打烂的泥团。
苏博士。沈砚捧着一叠算筹过来,指尖还沾着炭笔灰,按您说的比例,豆粉占三成,麦麸两成,骨髓膏掺半成......可这黏性还是不够。他推了推滑落的竹簪,目光扫过墙上新挂的《军粮火候图》,那是苏晏清连夜用朱笔重绘的,和议膳坊的旧匾已被摘下,换成了战粮坊三个墨字,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香。
苏晏清捏起碎饼凑到鼻前,麦香里混着姜黄的辛辣。
她想起昨日崔嬷嬷翻出的旧账册——祖父当年随御驾北巡,曾在军中行厨,笔记里写着边地缺薪,食需耐储。
指腹蹭过碎渣,她突然抬头:缺的不是黏性,是压合的力道。
沈砚一愣:可坊里只有石磨,最多压百斤。
去武学找陈教头。苏晏清解下围裙,发间木簪被灶烟熏得发暗,他门下弟子锻铁用的千斤锤,压饼正合适。
武学演武场的风卷着铁屑扑来。
陈莽正挥着铁锤砸一块玄铁,火星溅得三尺开外。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苏晏清抱着块试饼站在边上,粗布裙角沾着灶灰,倒像个来讨铁的小工。
女博士不在膳房熬粥,来这做甚?他甩了甩汗湿的布巾,声如洪钟。
苏晏清将试饼递过去。
饼身还带着余温,表面压着浅浅的木纹——那是她用蒸笼布临时拓的,请教头用这锤砸它。
陈莽浓眉一拧:砸饭?他捏着饼的手青筋凸起,我陈莽虽粗,也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是砸活路。苏晏清往前半步,目光穿过四溅的火星,边军在北境啃雪饼,每日减员三成。
若这饼能撑过您一锤,遇水不散,遇寒不裂,朝廷就能拨粮改做军粮。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您门下弟子,能入军膳司当差,授武职,领军饷。
陈莽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想起上月有个弟子跪在演武场哭——家里老父病了,凑不出药钱。武夫除了杀人,就不能救人?那孩子的话还在耳边。
他盯着试饼,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将饼往砧铁上一放,抄起铁锤。
得罪了。他沉喝一声,铁锤带着风声砸下。
的一声闷响。
烟尘腾起时,陈莽先弯了腰——饼裂成两半,却没碎成渣,断面上还能看见麦麸和豆粉的纹路,像被劈开的木柴。
成了!苏晏清抓起半块饼,指甲掐进断面,裂纹齐整,受力均匀。她转头对跟来的学徒喊:千锤定型法,锤重八百斤,落距三尺,三击为限!
陈莽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女博士不像个厨子,倒像他当年在边境见过的参军——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把地图上的线画成刀。明日派两个小子去战粮坊。他把铁锤往地上一插,溅起一串火星,我让大柱和二牛跟着,他们力气足。
第五日辰时,兵部的青衫官员踩着晨露进了战粮坊。
他捏着试饼咬了一口,眉头立刻拧成结:味同嚼蜡,将士哪肯吃?
苏晏清早料到这一问。
她示意崔嬷嬷端来漆盘:战地三味——盐粒代荤,野菜干代蔬,骨油膏代汤。她拈起一粒盐放在饼上,边军宿营时,抓把雪化水,拌上这三味,就是热汤。
陈莽的两个弟子正巧来送新压的饼。
苏晏清招招手:大柱、二牛,把今日的饼吃了,去演武场练刀阵。
两个小伙子对视一眼,捧起饼就啃。
麦香混着姜黄的辛辣在坊里散开。
他们灌了两口雪水,抄起木刀就往演武场跑。
半个时辰后回来,额头冒汗,刀穗上还沾着草屑:苏博士,这饼扛饿!
青衫官员望着他们泛红的脸,又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试饼——冷了半日,还是硬而不脆,敲着像块小砖。
他突然弯腰捡起块碎饼,放进嘴里慢慢嚼。
粗粝的麦香混着盐粒的咸,竟比他想象中耐吃些。
可用。他掏出火漆印,在记录册上重重一盖,明日我便回兵部复命。
夜漏初上时,战粮坊的灶火只剩余烬。
苏晏清正用棉纸包最后三块柿饼,听见门环轻响。
萧决的玄色官服裹着寒气进来,腰间玄镜司的青铜令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
他扫过满桌的试饼、算筹和半开的《齐民要术》,目光停在她沾着豆粉的指尖:进展比我想的快。
七日之限,只剩两日。苏晏清将包好的试饼放进檀木匣,崔嬷嬷的风干引子起了作用,今日试饼在冰窖里放了一日,没长霉。
萧决伸手取走一块试饼。
他的指节泛着冷白,像浸过冰水的玉。明日我带着饼上殿。他拇指摩挲着饼上的锤印,但你要明白——若此策成,你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尚膳监、户部粮曹,甚至边军旧部......
我祖父因以食谋逆被抄家时,我就知道有人怕字沾了权。苏晏清拨了拨灶里的炭,火星噼啪溅起,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发亮,可边军的雪还在下,他们等不起。
萧决望着她映在灶火里的侧影。
这个总在灶前低头搅汤的女子,此刻后背挺得像根青竹。
他突然想起昨日玄镜司密报——尚膳监今日又派了人去城南米行,查战粮坊的麦麸来源。
明日早朝,我会在御前奏请军粮试制专款。他将试饼收进袖中,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军粮火候图》哗啦作响,但你最好备好后手。
门阖上的瞬间,苏晏清摸出怀里的半枚金匙。
那是祖父当年御赐的,匙柄刻着调和鼎鼐四字,如今被磨得发亮。
她将最后一块试饼放进陶罐,用蜂蜡封好口,在陶壁上用朱笔写:北境·首供。
窗外,月牙爬上战粮坊的屋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混着麦香飘向宫城方向。
苏晏清望着灶台上的试饼,忽然想起陈莽说的那句话——这哪是饼,是救命的砖。
明日早朝,这块就要被呈到金殿上了。
她不知道等待的是褒奖还是算计,但至少此刻,战粮坊的砖缝里还留着新压的饼香,像一把藏在饭里的刀,正等着割开北境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