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的金銮殿,今日的气氛肃杀得如同极北冰原。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高踞龙椅之上的萧执,一身玄黑绣金常服,并未穿戴正式的冕旒朝服,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决绝,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只需一丝火星,便能将整个朝堂焚毁。
他没有给任何人迂回试探的机会,直接抛出了那颗足以炸翻朝野的惊雷。
“朕意已决,一月之内,兵发龟兹。户部统筹粮草,兵部拟定方略,工部督造军械,不得有误。”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每一个大臣的心头,“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没有解释,没有商议,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短暂的死寂之后,朝堂如同炸开的油锅,瞬间哗然!
“陛下!三思啊!”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猛地出列,正是两朝元老、太傅林文正。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龟兹虽小,然地处西域要冲,且向来称臣纳贡,并无大过!陛下骤然兴兵,师出无名,恐失天下人心,寒了西域诸国归附之意啊!”
“师出无名?”萧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般刮过林文正,“弥闾狼子野心,暗中结盟,厉兵秣马,意图整合西域对抗天朝!此乃藐视天威,其心可诛!这,就是名!”
“陛下!”另一位大臣也急忙出列,“即便龟兹有异动,亦当先遣使斥问,陈兵边境以示威慑,迫其臣服。劳师远征,跨越茫茫大漠,粮草转运艰难,士卒易生疲敝,且西域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一旦战事胶着,恐于国不利啊!”
“是啊陛下!”更多大臣纷纷附和,“国库虽丰,然连年用兵,民生已显疲态。此时再启大战,非社稷之福!”
“龟兹王已连夜上表,献上汗血宝马十匹、美玉百方、葡萄美酒千斛,重申臣服之心,恳求陛下息怒!其姿态已极尽恭顺!”
“陛下,为一西域小邦,轻启战端,若引得北狄西戎趁机窥伺,则四面受敌,国将危矣!”
劝谏之声此起彼伏,大多围绕着“道义”、“国力”、“民心”、“边患”展开。他们试图用理智,用江山社稷的重担,去压住帝王那看似毫无来由的怒火。
然而,他们不懂,或者说,他们不愿去懂。驱动这场战争的,从来不是什么国家利益,而是龙椅上那位帝王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早已腐烂化脓的偏执与疯狂。
萧执冷眼看着底下跪倒一片、喋喋不休的臣子,脸上的不耐与戾气越来越重。他需要的不是分析利弊,他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是立刻将那个胆敢藏匿他所有物的人和他的巢穴一起碾碎的执行力!
“够了!”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意让距离最近的几个大臣忍不住瑟瑟发抖。
“朕,不是在和你们商量。”他一字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朕,是在命令你们。”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最先开口的林文正身上,那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林太傅,你年事已高,耳背眼花,连朕的话都听不清了么?还是在你的心里,早已不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林文正浑身一颤,抬起头,对上萧执那深不见底、唯有疯狂燃烧的眸子。他看到了那里面不容置疑的杀意,也看到了一个帝王彻底抛弃理智后的毁灭倾向。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这位老臣。
他一生忠于萧氏皇族,恪守臣节,眼看着萧执将这个国家推向强盛的顶峰,却也眼睁睁看着他如何一步步堕入心魔的深渊。
他知道,今日无论如何劝谏,都已无法挽回。这位帝王,已经为了那个早已“死去”的沈公子,彻底疯魔了。
继续留在朝堂,要么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帝国陷入不义之战,要么,就是等着哪一天因为触怒天威而被随意碾死。
忠君与爱国,在此刻成了无法两全的悖论。
林文正老泪纵横,他不再看萧执,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头顶的官帽摘了下来,双手托举,然后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臣……老朽昏聩,确已耳不聪,目不明,难堪驱使,更无力为陛下分忧此番‘宏图大业’……”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泪般的沉痛,“恳请陛下……念在老臣侍奉三朝,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准臣……告老还乡。”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告老还乡!在这大战将启、用人之际,三朝元老太傅竟要挂冠而去!这无异于最激烈的无声抗议!
萧执盯着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老迈身躯,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但旋即被更深的暴戾覆盖。
他需要的是听话的狗,不是有自己思想的绊脚石。
“准。”冰冷的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分挽留。
林文正身体剧震,再次重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他艰难地站起身,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踉跄着,捧着那顶象征着他一生荣耀与责任的官帽,一步一步,蹒跚地向殿外走去。
背影萧索,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凋零的落叶。
众臣看着太傅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龙椅上那位面色冰冷、无动于衷的帝王,心中皆是寒意陡生。连三朝元老都是如此下场,还有谁敢再劝?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了金銮殿。
萧执满意地看着噤若寒蝉的百官,重新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
“现在,还有谁,对朕的决定,有异议?”
无人应答。
只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和远方即将燃起的战火硝烟,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由一人之偏执引发的滔天劫难,已然无可避免。
退朝的钟声敲响,萧执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工。
几位与林文正交好的老臣默默对视,眼中皆是忧愤与无奈。
而更多的人,则是低着头,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心中盘算着如何在这位疯帝手下保住性命和官位。
端王萧锐站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宽大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来晚了。
或者说,他即便来了,在皇兄那绝对的意志和杀鸡儆猴的手段面前,他的劝谏又能有多少分量?
他看着林太傅离去的方向,又望向皇兄消失的殿后,一股巨大的绝望和使命感同时攫住了他。
皇兄已然疯魔,这帝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加快行动,哪怕……那条路,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