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许久不见,竟已长成这般模样了。张老爷挤出笑容打量着少年,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服他答应退亲。
当年两家定亲时,可是正经下了聘书文定的。王离直视对方,如今张伯父说退就退,未免太过儿戏?
这话让张老爷脸色骤变。方才在里屋,王家姐姐分明已应允退婚,这小子莫非想反悔?
未等家主开口,随行的管家先嚷起来:穷小子别不识抬举!夫人既已答应,你还想赖着高攀不成?自从张家攀上汉王府的官爷,连下人都跟着趾高气扬。
张老爷默不作声,显然对王离的态度颇为不满。
我自然奈何不得贵府。王离冷笑连连,不过这三媒六证的婚事若被单方毁约,少不得要请乡亲们评评理。蛤蟆虽小,叫声倒能传三里地。
张老爷闻言大惊。此事若传开,莫说女儿再难议亲,张家颜面何存?
王离又转向张老爷:小婿如今好歹算半个张家人,这奴才以下犯上,伯父看该如何发落?
这......张老爷面皮青白交加,暗忖这少年竟如此难缠。原以为孤儿寡母好拿捏,不料碰上个硬钉子。
他当即变脸堆笑:两年不见,贤侄愈发英挺了!这刁奴回头定重重责罚。只是退婚这事......偷瞥见少年仍不动声色,心中暗骂,又叹道:实在是指挥使孙家公子看中小女,我们商贾人家,怎敢得罪官宦门第?还望贤侄体谅。
王离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他本无意与张家纠缠,只是对方来得不是时候,加之那管家出言不逊,这才动了怒。
见张家老爷低头服软,他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截了当道:既然张家伯父有难处,把解约文书拿来吧。
带着呢,带着呢!张家老爷原以为要大费周章,没料到王离突然松口,生怕他反悔,赶紧从怀中掏出文书。
等着。王离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转身进屋。
不多时,他递回签押完毕的解约文书和一张泛黄的婚书。张家老爷低头看见文书上鲜红的手印和签名,又瞥见少年嘴角的血迹和淡漠笑意,心头莫名发冷——这小子竟咬破手指按了血押!
伯父慢走,侄儿就不送了。
目送神情恍惚的张家老爷离去,王离掂了掂对方硬塞回来的钱袋。这些本是当年王家的聘礼,他自然不必推辞。
正好给母亲多备些药材。
将此事抛诸脑后,王离淡然一笑。如今他为汉王效力,自有锦绣前程,何须在意儿女情长。
......
陕西军营中,李思齐正在操练新兵。
此人素有野心。当年红巾军起事时,他组织乡勇抵抗,被刘福通击败后退守陕西,暗中积蓄力量。
目睹朱慕两度大败元军,李思齐看透朝廷颓势,渐生异心。他表面仍奉元廷号令,实则拥兵自重,将陕西视为囊中物。
见朱慕与红巾军开疆拓土,李思齐也按捺不住扩张的欲望。但碍于名义仍是朝廷将领,他不敢轻举妄动——既不能攻伐元廷属地,又不敢招惹朱慕,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川蜀明玉珍。
恰在此时,被朱慕打得狼狈逃窜的陈友谅送来密信,邀他 川蜀。李思齐喜出望外。
李思齐与陈友谅这个反贼合作,心中毫无迟疑。
川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仅靠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攻克。
若有陈友谅牵制明玉珍的兵力,他的压力便能减轻不少。
事不宜迟,李思齐迅速着手准备,同时加紧招兵买马。
汉中太白县,李思齐在此设立了一处新兵营。
营地六里外,有一片山林。
林中,十几个身形魁梧却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悄悄逼近一群饮水的野猪。
“投!”
一声低喝,众人纷纷掷出简陋的标枪。
野猪群中,一只母野猪当场毙命,另一只公野猪却未被击倒,反而发狂般冲向人群。
“快跑!”
“这畜生追得真快!”
“引它去傅大哥那儿!”
众人拔腿就跑。
落在最后的矮壮汉子眼看要被追上,猛地一个翻滚,大喊:“傅大哥救我!”
野猪从他头顶掠过,稍作停顿,正要再度扑击,一道高大身影猛然冲出,将野猪撞翻。
紧接着,那人一拳砸下,野猪头颅重重砸地。
“好!”
“傅大哥厉害!”
喝彩声中,大汉双手一扭,野猪脖颈应声而断。
“几只?”他起身问道。
傅大哥,这回可算捞着了,整整六头野猪,两大四小。矮壮汉子拍着身上的土,咧嘴笑道。
还磨蹭啥?赶紧把家伙事拾掇过来。
不多时,几头野猪就被拖了回来。那些小畜生还在母猪身边打转,一个都没逃掉。
傅大哥,先宰哪头?
小的先来,肉嫩。大的分好份儿,带回去。
又要分给那帮人?有人不乐意地嘟囔。
傅大哥瞪了那人一眼:都是苦命人。再说了,不分些出去,那些碎嘴子转头就能告到千户那儿。 ,李思齐这厮抠门得很,招兵连粮饷都克扣,弟兄们都快饿脱相了。
篝火很快燃了起来。
四只小野猪剥洗干净,架在火上烤。肉香飘散,十几个汉子围着火堆直咽口水,傅大哥也眼巴巴盯着。
烤好的肉分到手里,众人狼吞虎咽。其实没盐没料的野猪肉又柴又膻,可饿狠了的汉子们啃得骨头都不剩,转眼就把百来斤肉消灭干净。
傅大哥把分割好的大野猪肉装进箩筐:回营。
当夜整个太白县新兵营像过年似的。千把斤野猪肉加上下水,每人好歹分了块肉。
夜深人静,营地里只飘着淡淡的肉汤香气。
帐篷里,有人压低声音:傅大哥,我算明白你为啥分肉了——是想收买人心吧?
难道...傅大哥打算带着大伙杀回去?
!想起姓韩的丢下咱们逃命的怂样,老子就冒火!
姓韩的不是东西,可大帅待咱们不薄。要我说,回去就拥戴大帅当皇帝!
做梦呢?姓韩的就是大帅硬捧上去的,大帅能打自己脸?
唉,大帅太重情义。那姓韩的要功劳没功劳,要德行没德行,不就仗着是大帅义兄的儿子...
依我看,不如投奔汉王,那才是真豪杰!
这话在理!
傅友德听着弟兄们七嘴八舌,始终没吭声,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这位“傅大哥”正是傅友德,他身后的十几名壮汉是幸存的铁锤兵兄弟。
当初为刘福通断后,一番血战后,傅友德带着这十几人突围而出,却在慌乱中走错了方向,一路辗转来到陕西境内。
后来,太白县的招兵官看中了他们,将他们编入李思齐在太白县的新兵营。
傅友德本不愿为李思齐效力,可兄弟们饥肠辘辘,他别无选择,只得暂时投军,想着混几顿饱饭再说。
为避人耳目,他化名傅二,未用真名。
谁知李思齐也是个吝啬之徒,招了兵却不肯让他们吃饱,众人饿得头晕眼花,只能偶尔上山打猎,勉强维持体力。
这些日子,傅友德一直在思索出路,心中隐约觉得投奔朱慕或许是最佳选择。
至于刘大帅,他当日断后已算报答了知遇之恩。
然而陕西与汉王的地盘相距甚远,即便要投奔,也需从长计议,不能贸然行动。
清晨,校场上尘土飞扬,数千新兵正在操练。
“ ,饭都不让吃饱,还练个屁!昨儿那点肉连塞牙缝都不够!”傅友德身后,吴九六低声抱怨。
吴九六身材矮小,却是除傅友德外最能打的,力气大且悍不畏死。
傅友德同样眉头紧锁,不明白今日为何突然严加操练。以往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他暗自咒骂,定是那千户克扣了粮饷,中饱私囊!
新兵们饿得无精打采,若非千户的亲兵虎视眈眈,早有人偷懒躲闲。
傅友德瞥见点将台上站着一名年轻将领,千户对他点头哈腰,想必是李思齐的亲信,靠关系爬上高位。
那将领身后立着一队披甲精兵,浑身杀气,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傅友德对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这些人手上必定沾过血。
看着懒散的新兵,年轻将领面露鄙夷,千户则赔着笑脸,尴尬不已。
青年将军草草结束新兵操练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身后铁甲卫兵当即展开文书,居高临下喝道:李思齐总管钧令:选锋营征募精锐......三餐白面馍,旬日见荤腥......能者居之......
白面馍!十天一顿肉!场下顿时炸开锅。
大人!选锋营咋个选法?队列里已有人急不可耐。
青年将领嘴角扯出讥诮:太白县的孬种也配参选?
放屁!
俺们要是孬种,您后头那些军爷怕不是孬种他祖宗!
傅友德猛地扭头:吴九六!闭上你的粪门!
迟了。
青年将领面如寒铁,反手点将:教这些废物开开眼!
被点中的甲士龙行虎步至台前,锁子甲哗啦作响:哪个嫌命长的上来!
俺来!
铁塔般的汉子蹿上木台,直勾勾盯着将领:打赢这厮就能吃肉?
呵...将领鼻腔里挤出声冷笑。
甲士突然暴喝,虬结肌肉将锁子 得紧绷。他本就生得恶鬼相,此刻更显狰狞——铜铃眼、扫帚眉,活似庙里蹿出的金刚煞星。
那大汉登时腿软。
此人原是街面逞凶的陕西青皮,因李思齐征粮令断了活路,才投军混饭。仗着身板在新兵营称王称霸,做着万人敌的美梦。直到被傅友德揍得哭爹喊娘,方才收敛几分。
傅友德面前,吴老四尚且收敛几分,但对旁人依旧嚣张跋扈,傅友德也懒得理会。
可这般凶悍之人,竟被甲士一声厉喝震住。
按他往日脾性,本该破口大骂,可对上甲士凌厉的目光,吴老四竟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