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初时极细微,像毒蛇游过草丛,若不细听,几乎要被林间的风声和心跳掩盖。但老哑巴的耳朵动了动,像警觉的老鹿,整个身体瞬间绷紧。他抬起手,那是一个阿青早已熟悉、意味着绝对静止和危险的信号。
阿青立刻蹲下身,蜷缩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面,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金属的摩擦声和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不再是错觉。不止一个人,是一队人。脚步沉重而整齐,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压迫感,绝非山匪或者普通逃难者所能有。
老哑巴缓缓挪动身体,将阿青完全挡在自己和一棵粗壮的古树后面。他微微探出头,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里面的警惕浓得化不开。
阿青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从叶片间隙望出去。
林间的光线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就在那片晃动的光影里,一队人影缓缓显现。
他们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军装,虽然破旧,但看得出是制式服装。手里端着长枪,枪口朝下,但手指都扣在扳机护圈上。他们行进的速度不快,队形却保持得相当紧密,彼此间几乎没有交谈,只有皮靴踩在腐叶上的沉闷声响和装备偶尔碰撞的轻响。
是兵!但不是王猎头那样的溃兵,也不是黑风坳的乌合之众。他们身上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硬肃杀的气息。
阿青的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兵?看他们的方向和装备,不像是溃败流窜,更像是……有任务的巡逻队或者搜索队?
老哑巴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凝固了,只有握着断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死死盯着那队士兵,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那些人的军装,看清他们的来意。
队伍从他们藏身之处左侧约莫二十几步远的地方经过。最近的一个士兵,甚至能看清他年轻却麻木的脸,和枪托上磨损的痕迹。他们似乎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两人,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但没有特意检查每一处灌木。
阿青大气不敢出,感觉时间像凝固的琥珀,每一秒都漫长无比。她看着那些冰冷的枪管,看着士兵们毫无表情的脸,仿佛又回到了被溃兵追赶、在寨子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
就在队伍快要完全通过他们藏身范围的时候,队尾的一个士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端起枪,锐利的目光扫向老哑巴和阿青藏身的方向!
阿青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老哑巴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将阿青完全压在古树粗壮的树干和自己干瘦的身体之间,隔绝了那道扫视过来的目光。
那士兵眯着眼,盯着那片晃动的蕨类植物和古树的阴影,看了好几秒钟。林间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阿青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也能感觉到老哑巴胸膛下同样急促的心跳。
最终,那士兵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许是觉得只是风吹草动,也许是急着跟上队伍。他收回目光,端着枪,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灰蓝色的身影逐渐远去,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也慢慢消失在密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老哑巴才缓缓松开阿青,但他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侧耳倾听了很久,确认那队士兵真的走远了。
阿青瘫软在地,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手脚冰凉,不住地发抖。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是……是什么人?”她声音发颤地问。
老哑巴的脸色异常凝重,他摇了摇头,嘶哑地说:“不是溃兵。”他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官军。”
官军?阿青愣住了。这深山里,怎么会有官军?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搜山?抓人?
老哑巴没有解释,他站起身,走到刚才那队士兵经过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留下的脚印和痕迹。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能走这边了。”他站起身,果断地说,“他们来的方向,可能就是我们要去的南边。”
阿青心里一凉。南边……官军封路了?那他们还能去哪里?
老哑巴不再犹豫,他辨了一下方向,指向与那队士兵来路垂直的、更加茂密阴暗的林子。“走这边,绕过去。”
接下来的路,变得更加艰难。他们不敢再沿着任何看似好走的方向,只能往林木最密、地势最崎岖的地方钻。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腐叶下的坑洼让他们一次次踉跄。老哑巴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反而更快了,像是在躲避什么无形的追捕。
阿青拼尽全力才能跟上,肺部火辣辣地疼,但她不敢喊累,也不敢停下。官军的出现,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原本就渺茫的希望之上。
一直走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老哑巴才在一个巨大的、被雷劈倒的空心树干里停了下来。树干内部空间不小,能勉强容纳两人蜷缩着躲避风寒。
“今晚,在这里。”老哑巴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两人挤在狭窄的树干空间里,分食了最后一点干粮。干粮已经硬得像石头,就着收集来的雨水,勉强咽下。
夜里,林间各种窸窣的声响变得格外清晰。阿青又冷又怕,紧紧挨着老哑巴,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老哑巴依旧保持着警觉,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
“老伯,”阿青在黑暗中低声问,声音带着恐惧,“那些官军……是来抓我们的吗?”
老哑巴沉默了很久,久到阿青以为他睡着了,才嘶哑地开口:“不知道。”他顿了顿,“可能,是抓别人。”
这话并不能让阿青安心。在这乱世,被官军盯上,通常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那我们……还能去南边吗?”
“……绕路。”老哑巴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坚定,“总能绕过去。”
他的坚定感染了阿青。是啊,总能绕过去。从北边到这儿,不也是一路绕过来的吗?活着,就是不停地绕开死亡。
后半夜,阿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了爹,爹在运河边对她笑;梦见了娘,娘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服;还梦见了桑娘,站在草庐门口,对她挥手告别……
当她被一阵极其突兀的、近在咫尺的鸟鸣声惊醒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那鸟鸣声很尖锐,带着警示的意味。不是自然的啼叫。
老哑巴早已醒了,他示意阿青别动,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挪到树干裂缝处,向外窥视。
阿青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见外面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不知何时,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穿着灰蓝色的军装,但比昨天看到的那些士兵更破旧,帽子歪戴着,肩上没有枪,只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他正仰着头,模仿着那种尖锐的鸟鸣,一声接着一声。
是在发信号?还是在联络同伙?
老哑巴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