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伸向阿青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他看着女儿眼中那片空白的惊恐,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滚烫的激动瞬间冷却,只剩下刺骨的清醒。他缓缓收回手,那手上的泥垢和干涸的血迹,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腹部的伤口因这动作狠狠一抽,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脸色更加苍白。
阿青被他痛苦的神色牵动,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却没移开目光,依旧死死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证据。
老哑巴上前一步,挡在阿青身前半侧,浑浊的眼睛盯着陈渡,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你……是人是鬼?”
陈渡看着老哑巴,这个曾亲手埋葬他的老哥哥,眼中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风箱:“……没死成。”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
孟婆婆拄着拐杖走过来,打量了一下陈渡浑身的伤和那死里逃生的狼狈相,对老哑巴道:“鬼没这么重的伤,也没这么重的活人气。”她转向陈渡,“能走过来,坐下说。别吓着孩子。”
陈渡依言,慢慢挪到旁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动作僵硬迟缓,每一下都牵扯着无处不在的伤痛。他坐下后,长长吁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
阿青被老哑巴半护着,也慢慢坐回原地,眼睛却像钉在陈渡身上。
“那天……”陈渡开口,目光落在虚空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你们埋了我……我其实,还有一口气。”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语速很慢,时常因为疼痛或咳嗽而中断。
“土盖上来……憋得慌……脑子是木的,就觉得冷,到处都冷……”他描述着在泥土下的感觉,没有渲染,只有最朴素的感受,“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雨渗下来,醒了点……手,手还能动一点……”
他抬起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和泥垢的手,看着它们。
“就用手刨……指甲翻了,也不知道疼……就想着,不能这么埋了……阿青还在外面……”
阿青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微微一颤。
“不知道刨了多久……上面土松了点……有空气进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孟婆婆默默递过去一个装水的破葫芦。他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脸上的泥灰。
“爬出来……天还黑着,下雨……”他继续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趴在坟边,没力气了……想着,这回大概真要死了……”
山谷里的人都屏息听着,连那些一贯麻木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动容。从自己坟里爬出来,这需要怎样的意志?
“后来,是个采药的老哥……路过,把我拖到他的草棚子里。”陈渡顿了顿,“用了些草药……吊住了命。”
他省略了高烧不退、伤口溃烂、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细节,但那段时间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却清晰可见。
“能走了……就出来找。”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阿青,眼神里是沉淀后的痛楚,“一路问,打听……有人说,看到一老一少,往这边山里来了……说有个能躲人的‘渡口’……”
他的目光扫过老鬼和孟婆婆,带着一丝感激,“摸到野狐径外面……看到狼粪新鲜,还有……‘鬼见愁’那些人活动的痕迹……不敢贸然进来,在外面林子里躲了一天一夜,直到天亮前,才找到机会摸进裂缝……”
他说得简单,但所有人都能想象,一个重伤未愈的人,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追踪、躲藏,需要何等的艰辛和运气。
老哑巴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分。他想起埋葬陈渡时,他那冰凉的身体和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当时兵荒马乱,风雨交加,自己竟犯了这么大的误判……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爹……”阿青又唤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确认和不敢置信的哽咽。她看着陈渡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看着他那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脸,小小的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委屈和失而复得的情绪填满。她想扑过去,却又被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从坟墓里爬回来的爹吓住。
陈渡听到这声带着哭音的“爹”,眼圈瞬间红了。他极力克制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只是对着阿青,极其缓慢、又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哽咽。
孟婆婆看了看这对劫后余生的父女,又看了看山谷外隐约的方向,开口道:“疤脸的人还在外面转悠,这里不算绝对安稳。”她对陈渡说,“你这身伤,得赶紧再处理一下,发起热来就麻烦了。”她又看向阿青和老哑巴,“你们也是,定定神。人回来了,是天大的幸事。”
老鬼在一旁闷声道:“我去弄点干净的水,再找找有没有能用的草药。”
陈渡看向老鬼和孟婆婆,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只又低低说了句:“……劳烦。”
老鬼摆摆手,转身去了。
孟婆婆对阿青招招手:“丫头,过来,帮你爹清理一下伤口旁边的泥。”
阿青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老哑巴。老哑巴对她微微颔首。
她这才慢慢站起身,走到陈渡身边,蹲下。从孟婆婆手里接过一块沾湿的、相对干净的布片,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擦拭陈渡手臂上一处结痂的刮伤旁边的泥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和认真。
陈渡低下头,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脏兮兮的小脸,看着她专注而小心翼翼的动作,感受着那细微的触碰。几年来的寻找、绝望、伤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放在了阿青瘦弱的、微微颤抖的背上。
阿青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父女之间,没有拥抱,没有嚎啕大哭,只有这无声的触碰,和空气中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喜交集。
老哑巴默默看着,转身走到窝棚边,拿起那个空了的陶罐,走向山谷里那条细小的溪流方向。
山谷里依旧寂静,但某种冻结的东西,似乎正在这沉默中,悄然融化。只是谷外隐约存在的威胁,像悬在头顶的阴云,提醒着所有人,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是何等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