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后窗那“嗒”的一声轻响,像根针,扎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哑巴隐在窗边暗影里,短铁钎的刃口对着窗外,纹丝不动,只有眼神锐利如鹰隼。
老船公也醒了,悄没声地挪到哑巴身后,手里攥着块半截砖头。三娘紧紧搂着丫蛋,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窗外,灌木丛寂静无声,仿佛刚才那声响动只是风吹落的石子。可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僵持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就在老船公快要沉不住气时,灌木丛忽然微微晃动,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颤抖着传了进来:
“里……里头的……好汉……行行好……给……给口吃的吧……”
是个女人?讨饭的?
老船公和哑巴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老船公冲哑巴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外面道:“谁?出来说话!鬼鬼祟祟的做啥?”
灌木丛又是一阵窸窣,一个瘦小的身影畏畏缩缩地钻了出来,借着庙里篝火透出的微光,能看到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只有一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惊恐的光。
她扑通一声跪在窗外泥地里,不住地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俺……俺不是坏人,就是……就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听见这边有动静,想讨口吃的……娃……娃快饿死了……”她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压抑而绝望。
三娘在里头听着,心里头一酸。同为落难人,这妇人的哀求,字字都敲在她心坎上。
老船公皱了皱眉,走到门边,小心地探出头四下张望,确认只有这妇人一个,才稍稍放松,对哑巴点了点头。
哑巴收起铁钎,但仍保持着警惕。
老船公对那妇人道:“你进来吧,门口有火,暖和点。”
那妇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进了庙门,依旧不敢抬头,缩在门边的角落里,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三娘看她可怜,拿起瓦罐里剩下的一点鱼汤野菜糊,递了过去:“大嫂,就剩这点底子了,你……你将就着垫垫。”
那妇人接过瓦罐,也顾不得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点糊糊倒进了嘴里,连罐壁都舔得干干净净。吃完,她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庙里的几人,尤其是看到昏迷的陈渡和睡着的丫蛋时,眼神里流露出同病相怜的悲哀。
“多谢……多谢几位恩人……”她哽咽着道,“俺……俺叫孙二家的,是上游‘黑鱼泡’的人。前些日子,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伙强人,烧杀抢掠……男人都被杀了,房子也烧了,俺……俺带着娃拼命跑出来,一路逃到这儿……娃……娃在半道上……没……没挺住……”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三娘听得眼圈也红了,想起自家遭遇,感同身受,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孙二家的肩膀。
老船公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苦的都是咱老百姓。你那‘黑鱼泡’,离这儿多远?”
“七八十里水路……”孙二家抹着眼泪,“俺顺着河跑,也不知咋就跑这儿来了……”
七八十里?老船公心里盘算着,那伙强人,会不会和“黑蝰”有关?还是另一股流寇?
“就你一个人跑出来了?”老船公又问。
孙二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更深的恐惧:“不止……还有好几个婶子、妹子,都跑散了……有的……有的被后面追来的强人抓回去了,不知死活……俺命大,钻芦苇荡子跑脱了……”
她这话,让庙里几人的心情更加沉重。这运河上下,竟已乱到了这般地步!
正在这时,驿站方向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那几个漕衙的官差吃饱喝足,要出发了。马蹄声杂沓,呼喝声在静夜里传得老远。
孙二家吓得浑身一抖,脸色惨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老船公和哑巴也紧张起来,示意三娘和孙二家噤声。
马蹄声并未朝土地庙来,而是沿着驿道,向着下游方向去了,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孙二家惊魂未定,颤声道:“那……那些官爷……”
“甭管他们,”老船公摆摆手,“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陈渡,对哑巴道:“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那几个官差往下游去,怕是也要去‘白螺镇’一带设卡。咱们得赶在他们前头,或者,绕开大路。”
哑巴点了点头。他走到陈渡身边,再次背起他。老船公则将剩下的那点干粮分了一半给孙二家。
孙二家千恩万谢,珍重地将那点干粮揣进怀里。
几人熄灭篝火,走出破败的土地庙。天色蒙蒙亮,四野笼罩在灰色的晨雾里。运河像一条沉睡的巨蟒,无声流淌。
前路茫茫,后有追兵,身边还多了个同样无依无靠的苦命女人。这担子,愈发沉重了。
哑巴辨认了一下方向,指了指与驿道平行的、更靠近河岸芦苇丛的一条荒僻小路。
一行人,搀的搀,背的背,抱着孩子的抱着孩子,沉默地踏上了这更加艰难、却也或许能避开耳目的小径。孙二家怯生生地跟在三娘身后,一步不敢拉下。
晨风吹过,带着运河的水汽和荒野的寒意,吹动着他们破烂的衣衫,也吹动着那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