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陨镇的冲天火光与喊杀声,被重重山峦吞没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死寂,和踩在枯枝败叶上沙沙的脚步声。
豫王爷这一行人,算是暂时捡回了半条命。云中君与明镜法师一前一后,护着这支狼狈的队伍,专拣那荒无人烟的山脊兽道走。王爷、溥锡贝子,还有那几个病弱的女眷,早已失了平日的雍容,一个个钗横鬓乱,旗袍的下摆被荆棘刮成了布条,全靠仅剩的丫鬟仆妇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陈继祖走在队伍中间,背上除了自己的小包袱,还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里面是雷万钧最后塞给他的几件核心工具,和那块用命守下来的“星纹钢”胚子。胚子冰凉,贴着他的脊梁,那股子沉甸甸的劲儿,直往心里坠。他不敢回头,仿佛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后院冲天的火光,和火光前雷师傅那尊石雕般的身影。
“歇……歇歇吧……实在走不动了……”七福晋气若游丝,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旁边的丫鬟赶紧死死架住。
豫王爷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暮色四合,山林里黑影幢幢,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他叹了口气,蜡黄的脸上满是疲惫:“找个背风的地方,歇半个时辰。”
李总管带着两个还算得力的护卫,在前头一片乱石坡下寻了个凹进去的浅岩洞。众人也顾不得脏污,挤挤挨挨地瘫坐下去,只剩下喘息的份儿。
沉默像山一样压下来。逃出生天的庆幸,早被前路茫茫的恐惧和对星陨镇结局的猜想冲得七零八落。
云中君从袖中取出水囊,递给咳得厉害的七福晋。又拿出那三枚“星纹钢”针,在一位格格手腕的穴位上轻轻捻入。钢针微颤,发出极细微的嗡鸣,那格格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渗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呼吸也顺畅了些。
“仙长,这针……”豫王爷眼中燃起一点希望。
“只能暂缓,不能根除。”云中君收回针,神色凝重,“‘星殒之毒’已与她们气血纠缠,非一日之功。需寻一安稳所在,长期施针用药,辅以雷师傅炼出的‘金气’化入汤剂,或可拔除。”
安稳所在?如今这天下,何处是安稳之所?众人心头刚升起的一点暖意,又凉了下去。
明镜法师默默取出仅剩的干粮,分与众人。那饼又冷又硬,硌得嗓子生疼。溥锡贝子咬了一口,怔怔地望着篝火出神,忽然低声道:“那张旅长,弃镇而逃,推民挡刀……朝廷,朝廷难道就任由这等蛀虫……”
豫王爷猛地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眼神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溥锡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朝廷?如今的朝廷,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这山高皇帝远之处的一个旅长?
一直沉默的陈继祖,忽然站起身,对云中君和豫王爷道:“仙长,王爷,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好像有个荒村,我小时候随父亲走货,好像路过。不如我去探探,若能寻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好过在这野地里熬着。”
豫王爷看了看气息奄奄的女眷,点了点头:“小心些。”
陈继祖紧了紧裤脚,身影很快没入昏暗的山林。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王爷,仙长,前头是有个村子,叫‘野粟屯’,看着……像是荒废了,但还有几间茅屋勉强能住人。村里……村里没人,井是干的,不过我在村后头山溪里打了水。”
众人精神稍振,互相搀扶着,跟着陈继祖往那野粟屯走。
村子果然荒败得厉害。十几间土坯茅屋,大半都已坍塌,剩下几间也歪歪斜斜,屋顶漏着窟窿。村中空场上,荒草长得齐腰高,一口石井,井绳早已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衰败的气息。
李总管带人收拾出两间还算完整的茅屋,一间给王爷和女眷,一间给云中君、明镜法师和溥锡、陈继祖等人挤着。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山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众人围坐在一间较大的茅屋里,中间生了一小堆篝火,驱散着寒意和心底的恐惧。
陈继祖用找来的破瓦罐,盛了溪水,放在火上烧着。又将怀里那几块镇西妇人送的、早已冰冷的烙饼掰碎了,投进去。没有盐,没有油,只是一罐清汤寡水的面糊。
粥将沸未沸之时,云中君忽然示意陈继祖停手。他走到瓦罐旁,取出那块“星纹钢”胚子,并未投入,只是悬在瓦罐上方三寸之处,指尖虚划,口中念念有词。
说来也怪,那钢胚在火光照耀下,表面流动的星纹似乎活了过来,微微闪烁。一股极淡极淡、近乎无形的气息,如同初阳融雪般,袅袅注入那翻滚的面糊汤里。
众人皆屏息看着。
粥好了。陈继祖先盛了一碗,递给咳得最厉害的七福晋。
七福晋迟疑地接过,小口啜饮。那寡淡的面糊汤入口,她先是皱了皱眉,随即,眉头竟慢慢舒展开来,脸上那层死灰之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柔和地拂去了一丝,虽然依旧憔悴,却多了点活人应有的润泽。
“这粥……”她喃喃道,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云中君微微颔首:“星纹初成,其性至纯,一点‘金气’,可涤荡浊污,扶助正气。虽不能解毒,却能护住心脉,延缓衰败。往后,需每日以此法佐食。”
众人闻言,纷纷取粥来喝。就连一直没什么胃口的豫王爷,也勉强喝了半碗,只觉得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一碗滚烫的荒村夜粥,在这破败的茅屋里,竟成了续命的良药。
陈继祖捧着碗,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想起雷万钧锤打钢针时那专注的神情,想起他最后那句“这钢,还没炼成”。是啊,钢是成了点样子,可这世道的“病”,又岂是几枚钢针、一点金气能治得好的?
他看着跳跃的篝火,火光映着王爷紧锁的眉头,映着溥锡茫然的眼神,映着女眷们残存的一点希冀,也映着云中君和明镜法师深不见底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