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叠写着《球场一角与紫藤长廊的直线距离》的滚烫稿纸，被我像藏匿稀世珍宝一样，锁进了广播站最底下那个老式木抽屉的最深处。每次播音前拉开抽屉拿稿子，指尖总会先无意识地、带着隐秘期待地划过那个牛皮纸信封粗糙的表面。每一次触碰，都像接通了一道微弱的电流，心跳便跟着漏跳一拍，又急急补上更重的一下。
“今天的风，”我的声音努力透过麦克风传递平静，只有自己听得出那份被极力克制的微漾与不易察觉的甜意，稿子里的文字仿佛也染上了抽屉深处的温度，“像偷偷溜进教室的淘气鬼，翻动了物理课代表李明伟桌上摊开的习题册，沙沙地，然后……被黑板上未擦干净的公式捉住了尾巴，打了个小喷嚏。”
窗外的梧桐叶哗哗作响，像是风精灵在我描述的结尾处默契地盖了一个绿色的印章。念到那句“淘气鬼最终钻进了紫藤萝老藤的怀抱里打起了小呼噜”时，心底某个角落，那个穿着深蓝球衣的身影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描绘紫藤萝的句子，仿佛被这隐秘的想象裹上了蜜糖，连空气都黏稠了一分。
下播后推开广播站的门，心绪还沉浸在那阵风和老藤的意象里，没留神差点和迎面炮弹般冲来的乔珊珊撞个满怀。
“哎哟薇薇！快走快走！”珊珊一把钳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核桃，拖着我往食堂方向猛冲，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红晕，“刚收到的线报！第一手！烫的！”
“怎么了？”我被拽得踉踉跄跄，手腕生疼。
“食堂！林书研！”她喘着粗气，眼睛亮得能当探照灯，“他和三班那个刺头李凯排一个窗口！气氛不对！火药味浓得能点烟！眼瞅着要吵起来了！快点！看热闹……呃不，关心同学安危！”她临时改口，但语气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林书研……又要打架？上次找张远志的模糊传闻还没散干净，这次是刺头李凯？李凯可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拳头比道理硬！ 他那种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油烟气和学生们的喧闹混杂在一起，热浪和噪音扑面而来，让人窒息。根本不用珊珊指，人群里那一点醒目的、深蓝色、像风暴中心般的颜色，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吸走了我全部的氧气和注意力。他果然和李凯在靠里的一个窗口前排着队。两人身形都高大，隔得很近，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林书研一手插在裤兜里，肩膀绷得死紧，微微低头的侧影线条硬得像块石头。站在他对面的李凯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地嚷嚷着什么，手臂挥舞得像要随时抡起拳头。
拥挤的人潮像失控的沙丁鱼罐头，裹挟着我往里推搡搡。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发慌，满脑子都是下一秒可能爆发的肢体冲突和刺耳的谩骂。脚下一绊，被谁的后脚跟狠狠一硌，我“呀”地一声短促惊呼，身体彻底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往前猛栽下去！
完了！要撞上前面人的后背了！ 恐慌瞬间攫住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速度，横空出世！ 有力地、稳稳地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肘！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点微潮的薄茧，那触感熟悉得如同早已刻入骨髓的印记——是握住篮球的、是递来回形针的、是刻下卷子名字的手！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瞬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林书研！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和李凯那紧绷的“对峙圈”里转过身来，甚至往前一大步，及时挡在了我与汹涌人流的中间！ 用他高大的身体硬生生隔开一片安全的空隙！
他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戾气，反而有点……来不及收起的、纯粹的紧张？ 又或者是被人群挤到的烦躁？距离太近了！ 近得我能看清他鼻尖上细密的汗珠，看清他因为奔跑而微微翕翕动的鼻翼，看清他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里面翻涌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强烈的情绪——是急切？是紧张？还是……某种下定决心的保护欲？
“当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沉沉的，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比食堂所有的喧闹都清晰百倍，直接砸进耳膜深处！ 攥着我胳膊肘的手掌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把我更稳地带向他身侧一个靠窗口、不易被推挤到的角落位置。
轰——！
我的呼吸彻底乱了！世界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李凯还在嚷嚷的大嗓门、同学的喧哗、餐盘碰撞声……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他高大的身影替我阻隔开的这方小小天地，只剩下他掌心传来的、滚烫得惊人的热度，和他近在咫尺的、带着阳光和淡淡汗意的、干净又蓬勃的少年气息，霸道地、不容置疑地充盈了我的整个感官！ 胳膊肘被他握住的皮肤像通了高压电，一股细密滚烫的电流顺着胳膊急速窜上脊椎，直冲天灵盖！
“喂！林书研！还排队不排？！”李凯不满地冲这边吼了一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书研这才像回过神来，眉头又习惯性地拧起一点不耐烦的弧度，侧头朝李凯那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你很吵”的警告意味。他没立刻放开攥着我胳膊的手，反而微侧过身体，用肩膀和手臂更有效地、像一堵坚实的墙一样，帮我隔开后面还在不断涌来的人群！ 他那件深蓝色球衣肩部的布料近在眼前，甚至能看清细微的纤维纹理和汗湿的深色水迹！
“站这儿。”他语气简短，近乎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意味？ 然后才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手，重新转向窗口方向，对着里面打菜的阿姨报出菜名。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刚才攥住我、替我挡开人流并安置位置，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李凯被噎了一下，看看林书研的后脑勺，又看看被他明显挡在身后的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和促狭，最终翻了个白眼，转头继续排队点菜去了。
我僵在原地，被他那句命令式的“站这儿”钉在了那个安全的小角落。 心脏跳得已经不是擂鼓了，像有一整个失控的交响乐团在胸腔里又吹又打又砸锅！咚咚锵锵！震耳欲聋！脸颊烫得估计能烙熟鸡蛋，只能死死低着头，假装对脚下那块瓷砖上顽固的油污污渍产生了毕生难解的研究兴趣。
他替我挡开了拥挤。
他把我安置在他身边。
他用最平常的、近乎不耐烦的语气，说着最让人心悸到腿软的句子。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我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小型星球碰撞，结束时浑身都在微微发麻，指尖冰凉，唯有被他攥过的胳膊肘那一圈皮肤，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残留着滚烫的印记和清晰的指痕。
悄悄抬眼偷看他的侧脸。他已经买好了饭菜，一个简单的青椒肉丝盖饭。他垂着眼，看着手里的餐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之前那股紧绷和不耐烦消散了，嘴角的线条似乎……缓和了一点点？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松？
他端着餐盘，转身。那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他没有看我，径直走过我身边。他的脚步在与我平行时，似乎有那么0.1秒极其短暂的凝滞。就在我以为他会擦肩而过、带走所有滚烫余温时——
我的左手手腕内侧，被一个冰凉、坚硬、带着明显棱角的小东西，快速地、不容忽视地、甚至有点粗鲁地撞了一下！
然后，那个东西就被不容分说地、硬邦邦地塞进了我因紧张而有些僵硬、下意识微微屈起的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他头都没回，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汗水和食堂饭菜混合的、独属于他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气息，端着餐盘大步流星地走向远处的座位区，深蓝色的球衣衣角在走动间扬起干脆利落的弧度。留下我，像个被施了石化咒的傻瓜一样呆立在原地，左手手心紧握着一个熟悉的、硬邦邦的、带着他指尖余温的、小小的金属物件……
是……是他第一次送我的那种心形回形针？
不。
它没有回形针扭曲的棱角，但同样冰冷坚硬，形状更……规则？圆形的？
我浑身僵硬地、像个生锈的提线木偶一样，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摊开手掌。
掌心里躺着的，不是银色回形针。
是一枚崭新的、亮闪闪的、冰冷的——
——一分钱硬币！
硬币？！！
他塞给我一枚硬币干什么？！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令人窒息的想法猛地蹿进脑海！刚才我绊那一下，他觉得我是饿了没站稳？！ 所以保护完我之后，塞钱给我买饭吃？？？！！！
这是什么宇宙级钢铁直男的脑回路啊啊啊！！！
刚才替她挡开人流的帅气呢？！安置她的沉稳呢？！那近在咫尺的气息和滚烫的掌心温度呢？！怎么到头来……用一枚一分钱硬币解决战斗？！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羞窘混合着强烈的哭笑不得和被雷劈中的荒谬感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烧得更厉害了，一路烧到耳朵根，脖子根！感觉头顶都在冒烟！ 心里的交响乐团直接升级成灾难片现场,演奏的不是浪漫乐章,而是混乱的吐槽进行曲加荒诞交响乐！
“薇薇！”乔珊珊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过来，兴奋地抓住我的胳膊摇晃，“刚才！我都看到了！英雄救美！绝对是英雄救美！帅炸了！我的天！他还塞给你什么了？”她眼尖地看到我摊开的手掌，看到那枚硬币，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变成了混合着震惊和巨大问号的呆滞…
“呃……一分钱？”珊珊的表情从兴奋变成迷茫再到……忍笑到扭曲？！ “这……是暗示你勤俭节约？还是……给你买冰棍的定金？”
“…………”我猛地攥紧拳头，把那枚罪魁祸首的硬币死死捏住！ 硬币冰冷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皮肤硌硌得手心生疼！ 却盖不过那股席卷全身的、复杂混乱到极点的心情！——是心动于他刚才强势的保护和灼人的靠近？是羞窘于他那莫名其妙、直男到骨髓里的举动？是甜蜜于他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留下”的痕迹？哪怕只是一分钱？！
这林书研,给她投稿稿纸的时候像藏着无数心事的诗人；替她挡开人流时像可靠又霸道的骑士；转过头塞硬币时……活脱脱一个还没进化完的史前木头！还是个会花一分钱定情的吝啬鬼！
我狠狠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从保温杯侧袋里掏出早上那瓶没喝完的、瓶身覆满冰冷水珠的柠檬味汽水,拧开瓶盖,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强劲气泡和酸爽柠檬味的液体猛地冲过滚烫的口腔和喉咙,直抵胃部！
滋啦啦——！
(这一次，是冰汽水在舌尖炸裂的声音，带着刺麻的凉意和气泡破碎的喧嚣！)
冰凉，酸涩，刺激！ 还带着二氧化碳释放出来的、让人头脑一醒的微微眩晕感和刺痛感！
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捏得快要变形的硬币，再看看那瓶兀自冒着细小、喧嚣气泡的冰汽水。林书研啊林书研，你送的这颗心——先是回形针，再是一分硬币——是这么笨拙坚硬又匪夷所思；你递过来的信动，是那么混乱，那么让人冰火两重天，又甜又涩又懵又气！
甜是真甜（保护时的靠近），涩是真涩（硬逼的直男暴击），搞不懂是真搞不懂（他的脑回路）！ 可偏偏让人欲罢不能，像这瓶冰镇的柠檬汽水，刺激得灵魂都打起哆嗦，舌尖又麻又痒，却还想再来一口，尝尽那混乱交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