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殿外的宫道，被晨光浸得暖融融的。晨雾早已散尽，只余下朱红宫墙在日光里泛着沉厚的光泽，将官员们的影子拉得斜长。
散朝的队伍渐渐松散，锦缎官袍摩擦的窸窣声、压低的交谈声，像被风揉碎的絮语，沿着宫墙根慢慢消散。慕容轩站在白玉阶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却压不住他心头的几分不安。方才钟离御庭被陈敬安匆匆叫走时，那道素来沉稳的背影里，竟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总让他放不下心。
他定了定神，刚要转身往宫门外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冷得刺骨，带着尖锐的冰碴子：“逍遥侯请留步。”
慕容轩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头“咯噔”一下。他缓缓回头，便见北辰瑾站在不远处的宫灯旁。墨色官帽的流苏垂在颊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却衬得那张脸愈发阴沉。
“本殿还没来得及恭贺你——”北辰瑾走到他面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却半点没达眼底，“新婚大喜啊，逍遥侯。”
“新婚大喜”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尾音里的嘲讽像细针，扎得人耳膜发疼。慕容轩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僵在原地——他怎么偏偏忘了这一茬！北辰瑾对柳时音的心思，满朝官员虽碍于身份不敢明说，却早就在私下里心照不宣。如今他娶了柳时音，在北辰瑾眼里，与抢了他的心头之好没什么两样。他张了张嘴，想找些话来缓和气氛，可话到嘴边，却见北辰瑾的脸色更沉了。
不远处还没走远的官员们，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人悄悄回头瞥了一眼，随即加快脚步绕开，连交谈声都咽了回去。不过片刻，原本还带着些人声的宫道，竟只剩下他们两人。
就在这紧绷的气氛快要凝固的瞬间，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悄然化开了凝滞：“殿下，慕容侍郎。”
慕容轩循声望去，只见丞相苏墨染提着石青色官袍的下摆，从另一侧宫道快步走来。苏墨染发间的玉簪衬得他面容清俊，脸上带着惯有的从容笑意，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两人之间的僵局，随即不动声色地走到慕容轩身侧，对着北辰瑾微微拱手。
“殿下，”苏墨染的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臣刚想起有件要事，需与慕容侍郎商议。此事关乎明日户部粮饷的核查细则，牵扯到边境军粮调度，实在耽误不得。”
北辰瑾的眉头皱得更紧，眉心拧出一道深痕。他的目光在苏墨染与慕容轩之间转了转，眼底的不悦几乎要溢出来，显然不愿就这么放行。
可苏墨染没给他开口阻拦的机会，转头看向慕容轩：“慕容侍郎，军粮之事关系重大，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走吧？”说着，他伸手虚扶了扶慕容轩的手臂，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里，悄悄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慕容轩心头一松，连忙顺着话头颔首：“全听丞相安排。”
北辰瑾上前一步，径直挡在苏墨染与慕容轩之间。他指尖扣住苏墨染虚扶的手腕，眉峰微挑：“苏丞相急着带走人，倒像是怕本殿听见什么。军粮调度，本殿身为皇子，难道过问不得？你们要议，便在此处议——有本殿在，既能为你们做个见证，若遇棘手之处，本殿亦可即刻调令，倒比你们私下商议更省功夫。”
苏墨染手腕微顿，面上那抹从容笑意丝毫未减，指节却在广袖中悄然收紧，他抬眼迎上北辰瑾的目光：“殿下是皇子，臣本该遵从。只是此事涉及粮道损耗的具体数目，需核对户部密档，在此处高声议论，恐有泄密之嫌。”他稍作停顿，又继续道：“殿下若执意在此等候，耽误了后续核账进度，反倒误了边境军需转运。他日陛下问起延误缘由，臣等虽能解释，却终究难逃失察之责，还望殿下体谅！”
话音落时，他不等北辰瑾回应，便扣着慕容轩的手臂转身，步履沉稳却不拖沓，仿佛再晚一步便会被拦下。
北辰瑾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官袍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动。他攥着玉笏的手指越收越紧，指腹几乎要将那温润的玉料捏出裂痕，连掌心传来的刺痛都没能让他回神。眼底的寒意更甚，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吓人——钟离御庭，慕容轩，苏墨染又横插一脚，这笔账，他迟早要算！
出了宫门，苏墨染才放缓脚步。他转头看向慕容轩，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啊，怎的忘了北辰瑾殿下的心思？他本就因柳姑娘的事对你心存芥蒂，今日还不走快点！若不是我恰巧看见，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端。”
慕容轩揉了揉眉心，语气里满是懊恼。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攥紧衣袖的褶皱感，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疲惫：“是我疏忽了。近日只想着诗音刚入府，要安置府中琐事，竟把这茬忘了。”
“眼下不是懊恼的时候。”苏墨染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快速扫过来往的宫人。慕容轩心头一凛，刚要追问详情，却见苏墨染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柳树下。那里停着一辆马车，乌木车辕上刻着的“逍遥侯府”四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墨染率先走向马车，伸手撩开车帘。车内的暖香漫了出来，混着淡淡的熏香，驱散了几分外界的凉意。“不如我先随你回侯府，关于这件事，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慕容轩脚步顿在车旁，眉宇间浮起几分犹豫，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角：“可钟离御庭还在御书房，我……有些放心不下。”
苏墨染闻言，指尖轻轻搭在车辕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逍遥侯在此处担心，本就无甚意义。”他抬眼看向慕容轩，目光清亮，“若钟离将军当真有事，那便是天意难违，谁能抵得过帝王威仪？况且以我看，钟离将军本就无错，陛下今日留他，估计只是想与他谈谈边疆的事——你该清楚，边疆不可能一直没有主帅。”
慕容轩沉默片刻，终究是松开了紧攥的袖口，弯腰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像隔绝了两个世界——外界的喧嚣被厚重的锦帘挡在外面，连宫墙方向那道阴鸷的目光，也被彻底隔绝。
车夫轻喝一声，马鞭在空中划了个轻响。车轮再次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朝着逍遥侯府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