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车厢峡北口,县河谷大营。
前些日子投诚而来的百余马兵被安置在营区角落一处闲置的围栏内。
说是安置,实则与软禁无异。木质栅栏之外,杨凡的川东兵持械肃立,神色警惕,铁甲寒光与如林枪刃,一直保持威压。
作为引路人的王平安,焦虑地绕着栅栏里边兜了好几圈才回来。他显得十分不安,自顾自缩在角落里,眼神慌乱地不断扫视那些冷脸看守。
两天过去了,川东营除了送来些冷硬的干粮和水,再无其他动静。
他本是川东营旧卒,本还心存侥幸,试图托守卫的重甲兵帮忙去寻他自己原来的伍长,至少证明自己并非叛徒,不该与这些投降流寇一同被关在此处。
然而看守他们的是他调离后才新立的亲兵司,无论王平安如何诉说,对方皆油盐不进。
王平安坐下后沉默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于是又凑到许掌令身边,声音发颤:“许头儿…您说他们…他们这是不是想把咱们就这么晾着,然后…然后找个由头一并砍了?连、连带着我这‘引路的’也一起砍了脑袋去请功?”他越想越怕,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许平正慢条斯理地撕着一块干硬的饼子,就着凉水缓缓咽下,其脸庞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平静。
王平安见他不语,更是着急,咽了口唾沫又道:“咱、咱们可是事先说好的,我只负责引路带您见到杨大人,至于到底见不见得着……后续如何,可不赖我。
若是他们真要……拿咱们的脑袋请功,许头儿你到时候可得做个好事,替我说句公道话!我本就是川东营的人,是被你们掳走的,和你们干系不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许头儿您是明白人……”
听了王平安这番带着哭腔的话,许平头也没抬,继续嚼着他的饼子,仿佛置身事外。
待吃饱喝足,他甚至寻了个避风的角落,裹紧身上那件不合体的锁子甲,靠着冰凉的栅栏闭目养神,神情是出奇的平静,与周围的惶惶不安形成鲜明对比。
王平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得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目光无处安放。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逝。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日头自东边爬至中天,炙烤着沉闷的营区。湿漉漉的地气蒸腾而上,更添几分燥热难耐。
许平带出来的那百余马队中的几个小头目,也耐不住相继过来找了他商议,皆是面露忧色。许平依旧面色平淡,一一低声安抚,稳住了他们的情绪。
这些降兵此刻也无计可施,他们身陷川东营大营之中,四周还有众多其他明军营盘环伺。他们这一百多号人,若明军真动了杀心,便是插翅也是难逃。
围栏区内仅有寥寥数顶川东营拨给的帐篷,降兵们或坐或卧,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王平安无法像许平那般安之若素,又凑过去试图商量对策,但皆无功而返。
期间,这位许掌令倒也向王平安略提了些自己的过往。
他原名许平,祖上原是读书人,家道兴旺时也曾出过几位知县、主簿,在地方上颇有些脸面,故而他自己也能识文断字。本该前程似锦,却因一次失手闹出人命,被缉拿入县衙大牢,本已择期问斩,不料运气使然,县城被流寇攻破,他便被裹挟着成了厮养,一路辗转至今。
王平安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杂事,心头几乎被绝望淹没之时,栅栏外终于响起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一名川东兵军官带着两名手下走了过来,面色冷峻如铁,眼神扫过围栏内众人,最终落在许平和王平安身上,声音硬邦邦地砸过来:“王平安何在?!”
王平安一眼认出这似乎是中军部的人,连忙点头哈腰地小跑过去,谄媚道:“小的在!小的在!”
“现在,立刻,随我来!杨大人要见你们!”
王平安浑身一激灵,腿肚子顿时有些发软。
几乎是话落分同时,许平猛地睁开双眼,之前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光彩。
他利落地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对那军官只沉声应了一句:“有劳带路。”
帅帐之内光线略显晦暗,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蒸腾的土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潮霉味。
杨凡并未披挂甲胄,只着一身轻薄箭衣,坐于一张临时拼凑的案桌之后。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金属玩意,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扫视着刚被带入帐内的两人。
许平站得笔直,目光坦然地迎向上方,依礼抱拳,随后单膝跪地:“罪人许平,参见杨将军。”
其声不高,却沉稳有力。
反观另一侧的王平安,一进帐门,双腿便先软了半截,好似没了骨头。
帐内气氛与杨凡审视的目光,皆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只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颅深埋,不敢抬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人王平安…叩…叩见将军!”说完,便是咚咚咚几个响头。
杨凡的视线掠过抖如筛糠的王平安,落在许平身上:“你叫许平。”
“回大人话,正是罪人。”
“你久在流寇之中,应熟知其内情行事。如今彼辈被困车厢峡,粮草断绝,军心必然惶惶。依你之见……”杨凡将手中发簪收回怀中,目光直视对方,“他们是甘心坐以待毙,还是……会铤而走险,寻一条死中求活之路?若其欲搏,又会从何处着手?”
此问既是考校,亦是试探。
许平神色不变,显然来此之前早已深思熟虑过此等问题:“回将军,坐以待毙,绝非贼寇本性。尤其高闯贼、闯塌天等魁首,皆不会甘心就此授首。峡内地形,小人虽未亲临,然闻其状如口袋,出口极为狭窄,且有重兵锁固。强攻出口,实为下下之策,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尸骨而已。”
他略作停顿,目光变得锐利:“贼众虽困,然数万之众,历经百战,多为积年老贼。困兽之斗,其力亦不可小觑。小人料定,他们必定会另寻他路。峡谷两侧峭壁虽险,然山势绵长,必有藤蔓可借、裂隙可钻之处。
彼等定会细心勘查,挑选官军布防相对薄弱、地势又稍缓之山壁,趁夜色深沉或雨雾弥漫之际,遣派死士精锐悄然攀援而上。若能成功夺占一两处制高点,便可反客为主,尝试放下绳索居高临下,搅乱我军部署,甚至可能打开一线生机缺口。”
杨凡点头,许平的分析,与他和赞画房的研判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细致具体。
“依你看来,何处山壁最易被其选为突破口?”杨凡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不动声色。
许平略作思索,谨慎答道:“小人不敢妄断全局。然贼寇之中,多有积年悍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若论何处山势相对破碎、更易攀爬,且……附近官军之布防,或许并非如杨大人、卢抚台麾下那般精锐严整之处,便极可能成为彼辈首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