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冷意仿佛还黏在袍角上,我回到静室时,铜灯已燃至半烬。昨夜那柄剑仍锁在铁匣里,血迹干得发硬,像一层薄痂贴在木纹深处。我不碰它,只将一枚新制的令牌放在案头——那是哈维尔今晨亲手交来的,边缘刻着神国暗卫独有的鹰羽纹。
他要出城。
我知他不会空手而归,但也不曾料到,不过三日,连他埋在边陲最深的耳目都断了音讯。
第四日黄昏,哈维尔回来了,披风沾满泥浆,不是雨水打湿的那种湿,而是踩过腐叶与死水后留下的黏腻。他跪在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东线七个联络点,三个被毁,两个失联。剩下那两个……”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人还在,但话不能信。”
我没有问是谁动的手。能不动声色切断神国耳目者,必是早有准备之人。威尔斯袖口的泥痕忽然浮现在眼前——不是战场上的泥,是山间溪畔那种带青苔腥气的湿土。
“你怀疑山上?”我问。
他点头,目光沉如井水:“有个醉汉在酒馆说漏嘴,提了‘旧房子’三个字。旁人听了只当胡话,但我认得他——他是死去的哨长之子,去年才从流放地回来。”
我起身走到窗前。远处山脊线如刀锋割开暮色,风从山谷吹来,带着铁锈与枯枝的气息。这不是自然的风,是某种东西在地下翻身时呼出的气。
哈维尔没有起身,只是右手缓缓松开又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不是愤怒,是克制。他知道,此刻任何冲动都会让剩下的线索彻底湮灭。
第五日,他独自去了那座山。
我没有派援兵。若连这点孤身潜行都做不到,再多的人也只是送死。我在静室等消息,整整一日一夜。炉火灭了两次,我都未让人添柴。冷,是最好的清醒剂。
第六日破晓,他回来了,左臂缠着布条,血未渗出,说明伤口不深,但动作已受限。他递给我一块羊皮纸碎片,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来的。
“一个老人给的。”他说,“他说,这是他父亲临终前藏进墙缝的。上面的符号……我认得一部分,是古龙语里的‘契约’和‘火种’。”
我接过纸片,指尖触到一处凹陷——不是墨迹,是刻痕。极细,却深。仿佛写字的人,不是用笔,而是用指甲一点点抠进去的。
“老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以为换了剑柄就能改命,其实火种早已不在初火之中。’”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它与我昨夜梦中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低哑、缓慢,像是从地底传来。
我没有告诉哈维尔我做了同样的梦。有些事,一旦说出口,就成了证据,也成了靶子。
第七日,他再次出发,这次目标明确:山腰那座被藤蔓吞没的旧屋。据醉汉断续的呓语,那里曾是叛乱前某位贵族的秘密据点,后来荒废多年,无人敢近。
我让他带了两样东西:一把能切开锁链的短刃,和一枚我亲自交给他的蜡封信——若遇险,可点燃信角,烟味特殊,唯有翁斯坦认得。
第八日午时,他仍未归。
我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枚铜币,边缘依旧锋利。
直到第八日晚间,门无声开启。
哈维尔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雨。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样东西放在案上:一块木牌,上面刻着半个徽记——正是威尔斯家族的鹰首纹,但被人为削去了一半。
“房子周围有守卫。”他声音沙哑,“不是神国制式铠甲,也不是平民打扮。他们穿的是旧式皮甲,腰带上有蛇形铜扣——和莱恩说的黑袍人左腕刺青一致。”
我盯着那块木牌,忽然开口:“你听到他们说什么?”
他沉默片刻,眼神变得复杂:“他们说……‘主人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这不是一句普通的对话。这是宣告,也是一种确认——他们在等某个时刻到来,而那个时刻,已不远。
**我站起身,银白长袍在冰冷石地上轻轻扫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哈维尔依旧跪着,头微垂,呼吸沉重却不乱。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侧,那里原本别着大剑的位置,如今只剩空鞘。
“你受伤了。”我说。
他摇头:“不是伤,是冷。那房子……里面有东西在呼吸。”
我没有追问那“东西”是什么。我知道,有些恐惧一旦具象化,反而会让人失去行动的勇气。
我走向门边,冷风扑面而来,吹动壁炉里最后一点余烬。火星溅起,落在哈维尔脚边,像几点将熄未熄的眼睛。
他忽然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陛下……我们是不是已经晚了?”
我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此刻,我听见自己袖中那枚铜币,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又像是警告。
铜币边缘再次切入掌心,这一次,血终于渗了出来,顺着指缝滴落,在石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形状像一只闭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