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早已褪去,山道上的血泥在日头的炙烤下凝成暗褐硬壳,踩上去如踏碎骨。我蹲在那具尸体旁,指尖仍残留着黑布发烫的触感。它不是灼热,而是像有生命般搏动,仿佛布下埋着一颗不肯停歇的心脏。我未动声色,只向亲卫递了个眼色,那截布被迅速卷起,封入铁匣,匣盖合拢时发出一声闷响,如同将某种低语关进了牢笼。
战场静得异常。叛军退得干净,不留旗帜,不收尸首,只留下层层叠叠的躯体,横陈于岩缝之间。风一过,尸堆便微微颤动,似有气流自地底渗出,吹动死者的发丝与残袍。我站起身,铠甲关节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左肩的旧伤在高温下隐隐作痛,像有锈钉在骨缝里来回刮动。
“清点残部。”我下令,声音压得极低,不让一丝颤抖泄露,“伤者拖至后方岩穴,阵亡者……暂不掩埋。”
副将点头退下。我望向威尔斯所在的方向,他已被亲兵扶至一处背风的岩凹,左臂的包扎换了新的布条,血迹仍未止住。他抬头看我,目光如凿石的铁锥,未语先察我神色。
我走过去,靴底碾碎了一块焦黑的木片,那是昨夜火把的残骸。我在他面前蹲下,取出地图,铺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羊皮纸边缘已被血浸透,墨线模糊,但我仍以枪尖点出三处:“东侧断崖下有古道暗沟,可藏五百精兵;北坡土层松软,稍加扰动便可塌陷;主道中段石桥,是唯一退路。”
威尔斯盯着地图,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想让他们追出来?”
“他们不是来夺山道的。”我收回枪尖,目光扫过战场,“他们是来填这条道的——用人命,用尸体,用某种我们尚未看清的东西。”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所以,你不打算再守了?”
“守,只会耗尽我们最后一口气。”我将地图折起,塞入怀中,“我要让他们追,追出山口,追进沟壑,追到他们再也无法列阵的地方。”
他缓缓点头,抬手示意亲兵退下。岩穴内只剩我们二人时,他才低声问:“若他们不是人……我们杀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枪柄在掌心转了一圈,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远处,风忽然止住,洞壁上的苔藓由绿转黑,一片片剥落,如灰烬般飘散。那股腐腥气又来了,像是从地底深处涌上来的呼吸。
军议在一刻钟后召开。六名尚能站立的将领围聚在岩穴深处,火把插在石缝中,火光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洞壁上,扭曲如舞动的兽。我将战术拆解为三段:诱敌、伏击、合围。三百老兵组成溃军,沿主道北撤,丢弃旗帜与重伤者,制造全线崩塌的假象;主力则分两路埋伏于东侧高坡与北坡裂谷,待敌军深入,以滚木、箭雨与塌方截断归路。
“石桥为号。”我说,“烽火起,便是收网之时。”
无人质疑。他们脸上刻着疲惫,眼中却燃着最后一丝战意。会议结束时,那铁匣仍置于我脚边,匣角渗出的暗红纹路已爬至底部,如同根须在缓慢生长。我用披风下摆盖住它,未让任何人多看一眼。
半个时辰后,佯退开始。
三百老兵列队而出,铠甲残破,步履沉重。他们依令丢弃了三面银鹰旗,又将几名“重伤者”安置在道旁岩后——那些人实为死士,待叛军经过时,将以短刃突袭其侧翼。我亲自断后,率五十精锐压阵,枪尖点地,每一步都踏在尸骸之间。
行至山道中段,队伍拐过一道岩弯。就在那一瞬,岩壁阴影深处,一道微弱蓝光闪过,如萤火,又似星屑,随即湮灭。我脚步未停,只向身侧副将微不可察地颔首。他知道该做什么——两刻后,一队斥候悄然折返,潜入那片岩缝。
继续北行。一名士兵佯装失足,扑倒在地,手肘压碎地表石板,露出下方一块黑石,表面刻有螺旋纹路,与那黑布上的符文如出一辙。他迅速起身,未作停留,队伍继续前进。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仿佛刚刚被唤醒。
石桥在望。
我驻足,回望山道深处。尸堆静卧,血流已干。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焦肉与腐土的气息。我取出火镰,点燃烽火台上的干柴。火焰腾起的刹那,山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沉重,整齐,无一丝杂乱。
叛军出来了。
他们列成方阵,前排持盾,后排执斧,步伐如一,踏过同伴尸身,如同踩过石阶。没有呐喊,没有冲锋的躁动,只有铁靴叩击岩地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如同某种仪式的节拍。
他们追了。
我吹响骨哨,短促三声,随即便见东侧高坡上,威尔斯举旗为号,伏兵悄然张弓。北坡裂谷处,滚木已备,只待一声令下。
叛军整列进入主道中段,距石桥不足三百步。他们的队形未变,甚至未因地形狭窄而减速。就在他们行至伏击圈中心时,队伍中段忽然传来极轻的敲击声——三短一长,如石击岩,节奏精准得令人心寒。
我握紧长枪,目光锁定前方。
威尔斯在高坡上,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因惧,而是兴奋。他眼中闪过一丝灼光,如同窥见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我最后回望那片尸堆。
血云低垂,不动如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