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苏棠留了下来。
她没急着走。
北壤七镇的春天来得慢,但风沙里总有些东西在悄悄生根。她每天都会来武塾,她只是想多听一个人说话。
白天,砚清教人站桩。
他不讲“气走经脉”,也不讲“神意归元”,只说:“肩膀要松,脚底要实。”
有人问:“先生,这算修行吗?”
他说:“算。人站稳了,心才能稳。”
镇上人笑他把桩功讲成了“活命术”,可奇怪的是,那些腰酸背痛的老匠人,练了半个月,夜里能睡整觉了;卖菜的妇人,挑担走三里,腿也不抖了。
砚清不解释,也不争辩。他只是每天准时出现,扫地、烧水、教人站桩,像一块被风沙磨平的石头,不动,也不响。
但到了晚上,他教苏棠。
不是正式授课,没有蒲团,没有香案,就只是在武塾后屋,一盏油灯,两张粗凳。苏棠来,他便讲。
他不讲心相,也不讲术法。
他讲的是——
“你手伸进冷水里,是先感觉到‘冷’,还是先想到‘这是冷水’?”
“火苗烧到指尖,你是先缩手,还是先告诉自己‘要避开’?”
“你画符的时候,是先动笔,还是先有想画的念头?”
苏棠一开始听不懂。
她习惯了门中的教法:背口诀、记笔顺、按流程走。
可砚清不让她记,只让她“想”。
“你闭上眼,想象灵力从丹田出发,像一条河,流过经脉,最后汇入指尖。”
“别想着‘我要画符’,要想着‘我要把这条河引到纸上’。”
“符成了,不是你画的,是它自己流出来的。”
他不讲“化物”,不讲“凝相”,
他讲的是——
人怎么感知世界,怎么把“想”变成“在”。
他讲得像在说吃饭喝水,可苏棠听得心头发颤。
她发现,自己筑基后一直卡住的“化物不稳”,不是灵力不够,不是神识不强,而是——
她太想“控制”了。
她怕画错一笔,怕阵眼偏移,怕火候差一息。
可越怕,越乱;越控制,越失衡。
而砚清说:“你不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让’它发生。”
“就像呼吸,你不会想着‘现在吸气,现在呼气’,它自然就在动。”
“修行,也该是这样。”
苏棠开始试着不“做”,而是“让”。
她画符时,不再盯着笔尖,而是感受灵力的流动;
她布阵时,不再死记方位,而是让阵眼随着呼吸起伏;
她炼丹时,不再掐着时间,而是听火声的节奏。
她发现,那些原本一碰就散的虚物,开始变得稳定了。
不是因为她强了,而是因为她——松了。
她没再问“这是什么法门”,也没再提“三省门的教法”。
她只是每天晚上都来,听他说话,像听风穿过巷口。
而砚清,依旧沉默。
他不夸她,也不催她。
他只是看着她,偶尔说一句:“今天,你比昨天松了一点。”
就这样,白天教人站桩,晚上教人“想明白”。
武塾的门槛被踩得发亮,油灯的灯芯换了三次,茶碗也碎了两个。
镇上人说:“砚清这人,话不多,但教的东西,笨是笨,练着练着,人就变了。”
可他们不知道,
真正变的,
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三月,雪化了。
北壤七镇的春天来得迟,走得也快。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夯土的墙根下冲出一道道细沟。镇外的矿场开始动工,推土机的轰鸣声每天从早响到晚,震得武塾的茶碗都嗡嗡作响。
砚清知道,矿场背后有势力,不是善茬。他让陈三、泥工他们少往那边去。
可有一天,陈三来找他,脸上有伤。
“先生,矿上的人打了人。”
“谁?”
“卖菜老汉的儿子。他去讨工钱,被打了。”
“为什么?”
“矿上说,他偷了矿渣。”
砚清没说话,只是拿起茶壶,倒了碗水,递给他:“先喝点水。”
陈三喝了水,喘着气说:“先生,您得管管啊!镇上人怕他们,没人敢说话!”
砚清看着他,忽然问:“你怕吗?”
“怕。”陈三点头,“可我更气。”
“那就别怕。”砚清说,“怕,只会让你更怕。气,能让你动手。”
“可我们打不过他们。”
“谁说要打了?”砚清笑了,“你去告诉镇上人,明天早上,都来武塾。”
“干嘛?”
“听课。”
第二天早上,武塾门口站满了人。
砚清站在院中,声音不高:“矿上的人,欺负人,不给工钱,还打人。”
“我们打不过他们。”
“可我们能让他们,赚不到钱。”
他开始讲。
“矿渣,是废的,可里面有灵力残留。”
“你们去捡,堆在镇口。”
“然后,你们去告诉来收矿渣的商人——北壤七镇的矿渣,比别处多三成灵力。”
“他们会信吗?”
“他们会验。”
“验了呢?”
“他们就会来收,价格比矿上给的高。”
“矿上不给工钱?”
“你们就自己卖。”
“他们打人?”
“你们就报巡查使。”
“他们压价?”
“你们就联合起来,不卖。”
“他们威胁?”
“你们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欺负人。”
他不讲打,不讲杀,
他讲——
如何让坏人,
活得更难一点。
镇上人听得眼睛发亮。
三天后,矿上的人来了。
领头的是个疤脸汉子,带了五个打手,气势汹汹地走到武塾门口。
“谁是砚清?”
“我。”
“你煽动镇民,破坏矿场秩序,跟我们走一趟。”
砚清没动,只是说:“你们打人,不给工钱,还诬陷人偷矿渣。”
“证据呢?”
“镇上人都看见了。”
“看见?”疤脸冷笑,“看见的,都得闭嘴。”
砚清笑了:“你们矿上,每天产多少矿渣,上报多少,自己心里有数。”
“关你屁事。”
“可我报给巡查使了。”
“你报了?”疤脸一愣。
“嗯。我说,你们上报的矿渣量,比实际少四成。”
“你放屁!”
“不信?等巡查使来查。”
“你敢?”
“我已经写了信,用快马送去最近的坊市。”
“你……”疤脸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矿上少报矿渣,是为了偷卖赚钱。
这事一旦查出来,他得坐牢。
他盯着砚清:“你到底是谁?”
“一个教人站桩的。”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砚清点头,“可我更怕,你们继续欺负人。”
“你……”疤脸咬牙,最终一挥手,“玛德遇到煞笔了,走!”
他走了。
那天晚上,镇上人聚在武塾门口,放了一串鞭炮。
他们请砚清喝酒,敬他。
砚清没喝,只说:“以后,别让他们欺负人。”
“您是我们的先生!”
“我不是先生,我是砚清。”
“可您教我们活命!”
“活命,靠的是自己。”
他转身进屋,关上门。
屋内昏暗,油灯的火苗被门缝带进的风扯得一歪,随即稳住,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他没点第二盏灯,也没去碰桌上的茶。他走到角落,盘膝坐下,开始调息。呼吸一长一短,像潮水退去,不留痕迹。
外面的鞭炮声、笑声、敬酒声,渐渐远了。
他知道,矿场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今天他用“矿渣多三成灵力”这一招,断了他们的财路,也撕开了他们“上报少、私卖多”的遮羞布。巡查使不来,他们就只能认栽。
但他也知道,这种事,不会只来一次。
他赢的不是人,是理。而理,在这北壤,终究敌不过背后的势。
可他不在乎。
他要的,不是当一个“出头鸟”,而是让这镇子的人知道——
活命,不靠低头,也不靠拼命,靠的是脑子。
只要他们开始想,开始问,开始不再觉得“被欺负”是天经地义,
那他的“砚清”二字,就算真正扎下了根。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了墙角的扫帚。
他闭着眼,没动。
肩膀一松,最终还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