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易容换袍，落魄举子入彀中
初夏六月初七的晨雾，把粘杆处秘密据点 “听雨轩” 裹得朦胧。墨苏站在后堂的梨花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 藏青长衫已换下，身上是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直裰，领口缝着块补丁，针脚是父亲当年教他的 “回针法”，细密而牢固。这补丁像道旧疤，让他指尖微微发颤，恍惚间竟想起幼时父亲坐在油灯下，为他缝补破了的袖口，说 “读书人当惜物，更当惜心”。
“顾先生，这是您的‘身家性命’，可得收好了。”
四爷党外围总管戴铎捧着只藤条箱走近，箱子边角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年携带的旧物。戴铎年过四十，面膛黝黑，手指关节粗大，看着像个寻常货郎，实则是粘杆处负责身份伪造的核心人物 —— 墨苏父亲当年的 “江南盐商” 假身份，便是出自他手。
墨苏转身，看着戴铎打开藤条箱：最上层是顶磨破了边的黑色方巾，巾角绣着极小的 “顾” 字，丝线已褪色；下面是双千层底布鞋，鞋底裂着道细缝，鞋帮沾着些江南水乡特有的青泥；最底下压着枚黄铜腰牌，正面刻着 “江南湖州府举人顾贞观”，背面是贡院编号 “康熙四十五年乙酉科?浙字叁佰柒拾玖号”，腰牌边缘故意做了磨损，像是常年挂在腰间摩挲所致。
“八爷党每月初一、十五在什刹海‘醉白池’办诗会，专挑失意文人。” 戴铎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划过箱底的夹层，取出一册线装书，“这是《南湖诗草》，里面的批注是按顾贞观的笔迹仿的，你得记熟 —— 他早年师从浙东学派，批注里常提‘经世致用’，别露了破绽。”
墨苏接过《南湖诗草》，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顾贞观的生平简况：祖籍湖州，父早亡，家道中落，康熙四十五年中举后赴京会试，因得罪主考官李光地门生，落第后滞留京师，靠代人抄书为生。“李光地门生” 这几个字，让墨苏心头一动 —— 第 26 章中他曾离间李光地与陈梦雷，如今新身份竟与李光地有旧怨，这既是破绽，也是可利用的契机。
“诗会进门要对暗号。” 戴铎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写着 “北雁南飞终不还”，“下句是‘唯有寒山守故园’，‘寒山’是顾贞观的字，你得把语调调成湖州官话，软而不糯，别学成了苏州话。” 他示范着念了一遍，语调婉转，带着水乡特有的尾音。墨苏跟着念了几遍，舌尖反复磨合着字音，直到戴铎点头：“差不多了，只是‘还’字要念平声，湖州人念‘huan’，不是‘hai’。”
细节的严苛，让墨苏想起父亲整理古籍时的模样 —— 父亲总说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如今这谍战中的身份伪装，亦是如此。他将《南湖诗草》揣进怀里，又从箱底摸出个小巧的银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枚淬了毒的银针，针尾刻着 “寒” 字，与他的铁寒令相呼应。“这是‘断念针’，见血封喉，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戴铎的眼神变得凝重，“潜龙阁的头目‘青衫客’极可能去诗会，此人善使毒酒，杯盏间就能取人性命，你得格外小心。”
“青衫客？” 墨苏想起第 27 章中老周招供时提到的潜龙阁头目，当时只知其擅长易容，没想到竟会亲自坐镇诗会。
“他还有个身份，是八爷党幕僚秦道然的表亲。” 戴铎补充道，“秦道然贪财，我们已送了他二百两银子，说你是他湖州同乡，擅长联诗，让他带你进诗会。但秦道然狡猾，定会试探你 —— 他早年在湖州做过官，你得记熟湖州的风物，比如‘周生记馄饨’的馅料、‘丁莲芳千张包子’的做法，别被问住。”
墨苏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忽然想起第 30 章末尾发现的父亲批注纸 —— 那字迹与粘杆处密码本相似，他忍不住问：“戴总管，康熙四十五年前后，粘杆处在湖州可有暗桩？”
戴铎的眼神骤变，像是被刺中了要害，随即又恢复如常：“陈年旧事，记不清了。你如今的身份是顾贞观，别想太多。” 这刻意的回避，让墨苏更加确定，父亲的旧渊源与粘杆处脱不了干系，但眼下任务紧迫，他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
“三日内摸清联名信存放处，第五日诗会高潮时动手。” 戴铎将藤条箱合上，“醉白池的后门有棵老槐树，树下埋着个铜盒，里面有接应的信号弹，若身份暴露，就点燃绿色的，会有人救你。” 他拍了拍墨苏的肩，“四爷说了，这次任务成了，你父亲的平反仪式，他亲自主持。”
这句话像块石头，压在墨苏的心头。为了父亲的清白，他已走了太远，从翰墨斋的掌柜，到粘杆处的暗桩，如今又要变成落魄举子顾贞观，每一次身份的转换，都像是在剥离过去的自己。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穿着粗布直裰的 “顾贞观”，忽然觉得陌生 —— 这张脸还是自己的，但眼神里的警惕与决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想翻案的书生。
“该走了，再晚，城门的盘查就严了。” 戴铎提醒道。
墨苏最后看了眼听雨轩的后堂，墙上挂着幅《寒江独钓图》，画中孤舟蓑笠翁，与他此刻的处境何其相似。他将铁寒令藏进直裰的夹层，又摸了摸怀里的《南湖诗草》，转身跟着戴铎走出后门。
晨雾尚未散尽，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卖早点的小贩推着车走过，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戴铎送他到巷口，递过个布包：“里面是二十两碎银子，顾贞观的积蓄就这么多，别花多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从袖中摸出块玉佩，“这是顾贞观母亲的遗物，你戴着，若秦道然问起，就说‘母亲临终所赠，不敢离身’。”
墨苏接过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朵莲花，与他母亲当年的陪嫁玉佩有些相似。他将玉佩系在腰间，藏进直裰里，然后拱手：“多谢戴总管。”
“保重。” 戴铎说完，转身消失在晨雾中。
墨苏独自一人走向城门，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挑着担子的农夫，有骑着马的官员，还有背着行囊的书生。他混在人群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落第文人 —— 低头走路，偶尔抬头看看路牌，手里攥着《南湖诗草》，像是怕丢了似的。
走到翰墨斋附近时，墨苏特意绕了个远路。他从巷口的茶摊后，偷偷望着那熟悉的朱漆门，门楣上的 “翰墨斋” 匾额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阿绣应该在里面装订古籍，老吴坐在门口打盹，阿四整理着旧书，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掌柜 “墨苏”，已经 “暴病而亡”，官府的文书昨日就已张贴在巷口。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翰墨斋掌柜墨苏，只有落魄举子顾贞观。
他想起父亲的 “清白砚” 还藏在翰墨斋的灶台密格，想起那本夹着父亲批注的《楚辞》，心里一阵酸涩。但他知道，现在不能回头 —— 西山诗会的任务，不仅关乎他自己的性命，更关乎父亲的平反，关乎那些被八爷党、潜龙阁迫害的无辜之人。
走到城门时，守城的兵丁正在盘查。墨苏故意放慢脚步，等前面的人查完，才上前递上顾贞观的路引。兵丁翻看着路引，又看了看他的《南湖诗草》，皱眉道：“落第举子？不在家好好读书，来京城做什么？”
“想找份抄书的活计，混口饭吃。” 墨苏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落第文人的窘迫，“家中老母还等着我寄钱回去。” 他故意露出腰间的玉佩，又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子，“官爷行个方便，我…… 我给您买包烟抽。”
兵丁接过银子，掂了掂，挥手道：“走吧走吧，别在京城惹事。”
墨苏躬身道谢，走出城门。城外的晨雾更浓了，远处的西山像道黑影，笼罩在雾气中。他知道，“醉白池” 就在西山脚下，那里不仅有八爷党的诗会，还有潜龙阁的陷阱，有青衫客的毒酒，更有他父亲旧渊源的线索。
他摸了摸怀里的《南湖诗草》，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忽然想起父亲曾说 “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不是为了钻营取巧”。如今他却要靠着伪造的身份、虚假的学识，混入敌人的巢穴，这既是无奈，也是使命。
墨苏加快脚步，朝着什刹海的方向走去。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的粗布直裰上，像是给这落魄的 “顾贞观”，镀上了一层悲壮的光。他知道，从踏入 “醉白池” 的那一刻起，一场生死未卜的暗战，就将正式拉开帷幕。而他，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