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出租屋里的气氛与前几天截然不同。空气中仿佛都飘着甜丝丝的味道,连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都显得不那么刺耳了。
陈静萱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抱枕,嘴角的笑容从下午接到林浩电话后就没消失过。她时不时拿起手机,点开邮箱里那份b级主播合约草案,看着上面白纸黑字的优渥条件和“工作签证协助”那几个加粗的字,就忍不住傻笑出声。
“浩哥浩哥!你看这里,分成比例真的变成四六开了诶!平台四,我六!这也太棒了吧!”她兴奋地用脚趾头轻轻踢了踢坐在旁边单人沙发上、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的林浩。
“嗯,看到了。”林浩推了推眼镜,目光依旧紧盯着屏幕,手指在触摸板上缓慢滑动。他的兴奋劲在仔细阅读合约条文的过程中,逐渐被一种程序员的严谨和本能的多疑所取代。
“还有还有,这里说每个月保证有三次首页推荐!天啊,那曝光量肯定超大的!”陈静萱继续雀跃地分享着她的发现,眼睛亮晶晶的,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这样下去,说不定很快就能还清家里支援的钱,还能攒下不少呢!签证问题也能解决……浩哥,我们是不是真的快要熬出头了?”
她的快乐如此纯粹而有感染力,让林浩不忍心打断。但他心里那点不安的苗头,随着阅读的深入,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
“静萱,”林浩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要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你先别光看好的地方,有些条款……我觉得我们需要特别仔细地看一下。”
“啊?有什麽问题吗?”陈静萱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凑过头来看向林浩的电脑屏幕。
林浩将页面滚动到合约的中后部分,指着其中一行条款:“你看这里,第十七条,关于‘独家经纪权’的约定。”
条款写道:“自本合约生效之日起,乙方(陈静萱)在全球范围内的所有演艺、网络直播、游戏相关商业活动(包括但不限于直播、短视频制作、肖像授权、商品代言、线下活动等)之经纪权,独家且排他性地授予甲方(星动平台)或其指定关联方,未经甲方书面同意,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自行或委托第三方从事或参与任何商业性活动。”
陈静萱眨巴着大眼睛,有些不解:“这个……有什麽问题吗?签了平台,当然只能在这边播啊。”
“不只是直播。”林浩的表情严肃起来,“你看清楚,它写的是‘所有演艺、网络直播、游戏相关商业活动’,包括短视频、肖像授权、商品代言、线下活动……覆盖范围非常广。而且,是‘全球范围内’,‘独家且排他性’。”
他顿了顿,看着陈静萱:“这意味着,如果你签了这份合约,你未来所有的商业可能性,几乎都被平台牢牢握在手里。你不能自己去接别的平台的商单,不能自己去谈代言,甚至连你自己想录个非商业性质的游戏视频放到其他网站,如果平台认为有商业价值或者影响了他们的独家性,理论上都可以依据这条来限制你。”
陈静萱愣住了,她之前光顾着看分成和推荐资源,根本没仔细想过这条看似常规的独家条款背后隐藏的束缚。“不……不会吧?这麽严格?那如果我以後有别的机会……”
“机会必须通过平台,或者说,平台拥有绝对的决定权。”林浩沉声道,“他们可以帮你接,也可以帮你推掉。如果他们觉得某个代言不符合平台形象,或者给的利益不够,他们有权替你拒绝,而你本人无法反抗。”
陈静萱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她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那如果我想解约呢?”
林浩将页面直接拉到了最后,关于违约责任的部分。
“看第三十五条。”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合约期内,若乙方单方面提出解除合约,或因乙方违约导致合约解除,乙方需向甲方支付违约金。违约金金额为:甲方已向乙方支付的全部保底薪资、流量推广资源折现、以及甲方为乙方投入的其他所有成本总和的三倍;或乙方在合约期内于甲方平台获得的总流水分成的五倍,两者以较高者为准。’”
他念完这一段,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陈静萱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即使她对数字不那么敏感,也能听出这个违约金条款的恐怖之处。
“已支付的全部保底薪资……推广资源折现……其他所有成本……三倍?”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发颤,“还有总流水分成的五倍?这……这怎麽算得清?推广资源怎麽折现?其他成本包括什麽?这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洞啊!”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林浩指着那些模糊的词语,“‘推广资源折现’、‘其他所有成本’,定义权完全在平台手里。他们可以说为了捧你,投入了价值几百万的推广资源,可以说为你组建了专门的运营团队,这些都可以算作‘成本’。到时候真要解约,他们开出一个天文数字,我们根本无力承担。”
他靠在沙发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份合约,看似条件优厚,给了高分成和签证希望,但同时也用最严苛的独家条款和最模糊的天价违约金,把你未来所有的可能性和退路都锁死了。一旦签下去,你在合约期内,几乎就成了平台的‘私有财产’。”
陈静萱彻底慌了神,她一把抓住林浩的胳膊,急切地问:“那……那签证呢?他们承诺协助办理签证,这个总是真的吧?”
林浩点开关于签证协助的条款,指着其中几行小字:“你看这里,‘平台将依据相关法律法规及政策,尽力协助乙方办理相关工作居留证件’。‘尽力协助’,‘依据法律法规’,这都是留有充分余地的说法。如果最终因为政策原因,或者他们所谓的‘尽力’后还是没办下来,合约里并没有规定平台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但是,这份捆绑了你所有商业活动的独家合约,却是立即生效的。”
他看向脸色苍白的陈静萱,说出了最残酷的推论:“也就是说,有可能出现一种最坏的情况——你签了约,被这份严苛的合约绑住,但平台最终却没能帮你搞定签证。到时候,你不仅无法合法留下,还可能因为无法履行合约(比如无法进行线下活动或长期稳定直播)而被平台追究天价违约金!”
哐当!
陈静萱怀里的抱枕掉在了地上。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沙发里,眼神空洞,之前所有的狂喜和希望,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原来,这看似从天而降的馅饼,里面包裹着的,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怎麽会这样……”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他们为什麽要这样……明明条件开得那麽好……”
“因为对于平台来说,用一份看似优厚、实则捆绑性极强的合约,锁定一个有潜力的新人,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林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后怕,“如果你火了,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如果你没火,或者中途想走,这天价违约金也能让他们稳赚不赔。至于签证……那只是吸引你上钩的诱饵,成功了最好,不成功,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反而白赚一个被合约拴住的主播。”
客厅里再次被沉重的寂静笼罩。与昨晚那种充满希望的静谧不同,此时的寂静,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静萱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出声。连续的打击,让她连哭泣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林浩看着女孩无助的背影,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他无比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因为狂喜而冲动地让她直接签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如果不签这份合约,他们又能怎么办?
签证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周了。
夏诗涵的“帮助”如同饮鸩止渴。
赵晓薇暗示的“稳妥办法”依旧虚无缥缈。
难道……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林浩闭上眼,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只是一个想和喜欢的人简单生活在一起的普通程序员,为什么现实要如此步步紧逼,设置下如此多的荆棘和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睛时,眼神里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静萱,”他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这份合约,我们不能签。”
陈静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可是……不签的话,我们怎麽办?签证……”
“总会有办法的。”林浩打断她,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必须给她信心,也给自己信心,“我们不能为了一时的安稳,就把未来彻底卖掉。相信我,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拿起手机,看着那份充满了诱惑与陷阱的合约文件,毫不犹豫地将其拖入了垃圾箱。
希望似乎再次破灭,前路重新变得一片黑暗。
但至少,他们看清了陷阱,没有盲目地跳下去。
只是,在签证倒计时的滴答声中,他们还能找到那条真正属于他们的生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