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爪下那声无弦之音仍在亭中回荡,湖面上属于我们的“时间影像”缓缓消散,重归漆黑的平静。秦颂的话语,如同这凝滞时空里的一道微澜,清晰而精准地投向我。
“换一种方式?”我重复着这句话,手臂上封存着【遗憾】与【恐惧】的痂痕微微发烫,像是在无声地警示。我迎上秦颂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不知秦先生所指的,是哪一种方式?”
秦颂并未直接回答,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吞没无数时光的黑湖,缓步走向亭中那张石桌。阿九适时地跳下琴凳,优雅地跃上石桌,蜷缩在一角,碧绿的猫眼半眯着,似睡非睡,却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林老板请看。”秦颂袖袍轻轻一拂,石桌光滑的表面上,凭空浮现出三样物件。
第一件,是一块拳头大小、通体浑圆剔透的琥珀。但琥珀内部封存的并非蚊虫草木,而是一团不断变化形状、散发着微弱星光的雾气!我的时痕之瞳能清晰地“看”到,那雾气是由无数细微的时间符号和规则碎片构成,它被绝对地、完美地封存在那个瞬间,没有任何流逝,也没有任何冲突,如同一个被精心制作的时间标本。
“这是一段‘灵感迸发的瞬间’,来自一位夭折的旷世奇才。”秦颂语气平淡,像在介绍一件寻常古玩,“它本应随他湮灭,但我将它留了下来。纯粹,稳定,可供随时取用参详。”
第二件,是一枚看起来锈迹斑斑的青铜钥匙,与我手中的青铜钥匙形制相似,却更加古老,表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斑驳,像是干涸的血迹。它散发出的“时之痕”带着一股惨烈的、战场终结的味道。
“这是‘长平之殇’的钥匙,能打开那片被诅咒之地的时空夹缝,汲取四十万军魂寂灭前最极致的‘煞念’与‘不甘’。力量暴烈,但若驾驭得当,亦是破敌利器。”
第三件,则是一个巴掌大小、非木非金的暗紫色罗盘。罗盘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疯狂无序地旋转,其周围缭绕着无数细小的、不断生灭的时空裂痕。
“‘命运扰流盘’,”秦颂指尖轻点罗盘边缘,那疯狂的旋转骤然停滞了一瞬,指向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能小范围、短时间地干扰既定因果,制造‘意外’与‘巧合’。虽不能逆天改命,但在关键时刻,足以扭转战局。”
他展示这三样东西,速度不快不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然后,他抬眸看我,目光再次扫过我身上那些狰狞的“时之痂”。
“林老板,你身上的这些‘伤痕’,是蛮干的结果。你强行吞噬、融合那些混乱驳杂的时间之力,如同生吞刀片,虽能伤敌,亦会自损。长此以往,你这具难得的‘非生非死’之躯,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他的话语直指核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而我这里,有更精纯、更稳定、也更安全的力量获取方式。这些,”他示意石桌上的三样东西,“只是样品。”
十一在一旁看得眼睛发直,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显然是技术宅之魂在熊熊燃烧。张楠则眉头紧锁,魂体传来的警惕之意更浓,她悄然向我靠近半步,用意念传递信息:‘林墨,小心。糖衣炮弹,其心必异。’
我沉默地看着石桌上那三件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时间器物”。秦颂说得没错,我这条路,走得确实痛苦而危险,每一次“接种”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他提供的,像是一条捷径,一条铺着锦绣的康庄大道。
但,代价呢?
“秦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缓缓开口,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只是,林某散漫惯了,受不得太多约束。更何况,”我抬起手,指尖拂过手臂上一道最新凝结的、带着灯塔吞噬之力的暗色痂痕,“这些‘补丁’虽然难看,却是我一步步走来的印记。它们疼,但也让我记得,力量从来不是免费的午餐。”
我拒绝了。明确地,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地拒绝了。
亭内的空气,似乎因我的话语而更加凝滞了几分。阿九睁开了半眯的猫眼,碧绿的竖瞳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转化为一种饶有兴味的打量。
秦颂脸上的浅笑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些许,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有趣。”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如此干脆地拒绝我的‘好意’了。”
他并未动怒,也未有丝毫强迫的意思,只是抬手,将石桌上的三样物件轻轻抹去,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秦颂语气依旧平淡,“不过,林老板,这个世界很快就要起风了。冥府内部倾轧,修正司图谋甚大,还有一些……来自其他‘角落’的存在,也开始蠢蠢欲动。”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这家小小的‘时间诊所’,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没有足够的力量和……盟友,很容易就会被浪头打翻。”
他这是在暗示,拒绝了他,我将面临更多的危险和孤立。
“不劳秦先生费心。”我平静回应,“船小,也好掉头。”
秦颂闻言,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亭中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好一个‘船小好掉头’。”他止住笑,目光再次变得深邃,“既然林老板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多言。阿九,送客。”
黑猫阿九伸了个懒腰,从石桌上跃下,落地无声。它甩了甩尾巴,对着我们歪了歪头:“几位,请吧。”
依旧是来时的那条九曲回廊,依旧是那股时间的凝滞感。只是离开时,背后那湖心亭中凭栏而立的身影,仿佛与这无尽的夜色和停滞的时光融为了一体,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深沉。
直到再次感受到诊所那熟悉又略带混乱的时空波动,十一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拍着胸口道:“我的妈呀,刚才可紧张死我了!老板,你拒绝得也太帅了!不过……”他挠了挠头,有些后怕,“咱们这算是把这位大佬得罪了吧?”
张楠的魂体在水银镜壁前缓缓凝聚,神色凝重:“得罪未必,但无疑表明了立场。秦颂这种存在,不会轻易动怒,但我们的拒绝,等同于选择了另一条更艰难的路。他口中的‘风’,恐怕很快就会吹到我们头上。”
我站在诊所中央,感受着与云山居截然不同的、流动而充满杂质的时空,看着手臂上那些在秦颂眼中被视为“粗粝”和“补丁”的时之痂。
拒绝诱惑,意味着坚守危险而痛苦的自主。
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窃取时间,亦不能被时间所奴役。
我抬起头,看向那面映照着诊所景象的水银镜壁,轻声道:
“起风了,那就……站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