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那间不大的小会议室,此刻成了临时的采访中心。深绿色的窗帘半拉着,滤掉一部分过于强烈的阳光。空气中弥漫着茶叶、香烟以及新印刷品混杂的气味。会议桌被临时拼凑成采访台,上面铺着略显陈旧的墨绿色绒布。
许愿坐在桌子后面,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涤卡中山装——这是他翻箱倒柜找出的最“体面”的衣服。在他对面和两侧,挤满了人。《中国青年报》的年轻记者,眼神锐利,问题像连珠炮;《人民文学》的老编辑,态度温和但问题绵里藏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声音圆润动听,却总试图引导他发表些“鼓舞人心”的感想;还有举着笨重照相机的摄影记者,镁光灯不时“嘭”地炸响,刺目的白光让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留下久久不散的残影。
“许愿同志,《三体》中‘黑暗森林法则’的提出,是否反映了您对国际形势和人类未来的某种悲观态度?”
“您如何看待科幻文学在实现‘四个现代化’中的作用?”
“作为一位如此年轻的作家,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功,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能否给同样怀揣文学梦想的青年人一些建议?”
“有评论认为《死神永生》中对宇宙终极命运的描绘过于消极,您对此有何回应?”
“您个人最喜欢的《三体》人物是谁?为什么是章北海?”
问题如同密集的雨点,从四面八方砸来。有些问题宏大而空泛,让他无从答起;有些则尖锐直接,试图剖析他思想深处的隐秘角落;更多的则是重复的、带着强烈时代烙印的套路提问。许愿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给出清晰、得体又不失诚恳的回答。他斟酌着词句,既要避免过于锋芒毕露,又要防止落入空话套话的窠臼。他谈及科学幻想的意义,强调是基于科学逻辑的推演而非纯粹的臆想;他解释“黑暗森林”是宇宙尺度的推演模型,并非直接影射现实政治;他表达对读者厚爱的感谢,也坦言巨大的关注带来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几个小时下来,他的声音开始有些沙哑,嘴角因为长时间保持微笑而微微发僵。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持续输出,带来一种深沉的疲惫感,比连续写作十个小时还要累。镁光灯的每一次闪烁,都像一次微小的精神冲击。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反复观察、解读的标本,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演绎。
采访间隙,叶冰如会适时地端来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低声提醒他喝口水,或者不着痕迹地帮他挡掉一些过于重复或刁钻的问题。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无奈。许愿端起杯子,温热的茶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透过会议室的窗户,能看到出版社院子里那几棵抽出新芽的槐树,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枝条,显得那么安静、自在。那才是他渴望的状态。
一天下午,刚送走一波记者,会议室的门又被敲响。进来的是出版社宣传科的一位干事,身后跟着两位穿着笔挺灰色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
“许愿同志,打扰了。”宣传科干事介绍道,“这二位是《了望》周刊的记者同志,想约个深度访谈,时间可能比较长。”
《了望》!这份新创办不久却以深度报道和思想性着称的周刊,其分量不言而喻。许愿打起精神,重新坐好。
两位记者显然做了充分准备,问题直指核心,且环环相扣。他们不再满足于表面的成功和作品情节,而是深入探讨《三体》创作的思想根源、对科学与人性的思考、对传统文学观念的冲击,甚至委婉地触及了作品中对某些历史时期的隐喻和反思。问题之深刻,角度之新颖,让许愿疲乏的精神为之一振,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必须调动全部的知识储备和思辨能力来应对。
访谈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当两位记者终于合上笔记本,表示满意地起身告辞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会议室的桌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许愿靠8在椅背上,感觉大脑像被彻底掏空、又反复锤炼过一遍,只剩下嗡嗡的回响。极度的精神消耗带来一种虚脱感。
叶冰如送走客人,回到会议室,看到许愿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脸色在夕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苍白。
“累坏了吧?”她心疼地叹了口气,递过一杯新沏的浓茶,“今天这《了望》的,问得太深了。”
许愿睁开眼,接过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他摇摇头,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累。但……也挺痛快。” 这是一种被真正理解、被严肃对待后,精神层面产生的奇异共鸣,虽然伴随着巨大的消耗。
“痛快?”叶冰如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无奈地笑了笑,“你啊……行了,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文艺报》的,听说要跟你谈现实主义创作和科幻的关系,估计又是一场硬仗。”
许愿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小屋。关上门,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微弱的光。桌上,抽屉里锁着的万元稿费,和那些登载着他名字的报纸,在黑暗中沉默着,提醒着他白日里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了下去。身体陷入有些硬的床板,骨骼发出轻微的抗议。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暗影。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记者们连珠炮似的提问、照相机的快门声、还有自己反复斟酌回答的声音。
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身体的累尚可忍受,精神上那种被反复拉扯、剖析、暴露于聚光灯下的消耗感,才是真正的重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过度使用的发声器,能量在持续的对外输出中飞速流逝。
寂静中,隔壁房间传来住客收音机里播放的样板戏片段,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楼下锅炉房鼓风机的嗡嗡声,单调而持续。这些往日里被他忽略的噪音,此刻却像一种安抚,将他拉回这间小屋的、属于他自己的现实。
他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阳光和灰尘味道的枕头里。抽屉深处那厚厚一沓钞票带来的安全感,报纸上那些赞美之词带来的虚荣感,在极度的疲惫面前,都变得虚幻而遥远。只有身体真实的酸痛和精神被掏空的虚无感,如此真切。
他需要睡眠。需要沉入无梦的黑暗,让过度活跃的思维冷却下来,让被喧嚣填满的内心重新找回那片属于文字本身的寂静之地。明天,还有新的“战场”在等着他。,
《钟鼓楼》的命运,也正被几位老编辑的笔尖细细审阅着,走向它未知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