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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脚下的风,进了腊月门儿,就跟剔骨刀没啥两样,嗖嗖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双林镇窝在山坳里,灰蒙蒙的一片,那些个红砖墙的厂房,烟囱早就不冒烟了,锈迹斑斑的,像老人嘴里烂掉的牙。雪是灰的,路是破的,空气里总浮着一股子煤灰和失落混杂的气味。这地方,仿佛被时代甩在了后头,只剩下些走不出去的老弱妇孺,守着日渐冷清的屋子和一点点磨灭的希望。

张志刚就是这镇子上一个不甘心却又没啥大本事的男人。三十五六的年纪,在镇中心开了家小卖部,卖点烟酒糖茶、油盐酱醋,生意不死不活,刚够糊嘴。他这人,脑子活络,可惜没用在正道上,总琢磨着咋样能占点小便宜,发笔横财,最不信的就是那些老辈子传下来的“说道”。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啥鬼啊神的,都是唬人的玩意儿,谁见过?真有那东西,让它来找我老张试试!”

这天傍晚,小卖部里烟雾缭绕,张志刚跟几个酒友围着炉子嗑毛嗑儿,几杯散装白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不知咋地,就聊到了镇子边缘那栋早已荒废的“向阳供销社”。那是个老苏式建筑,墙皮剥落得厉害,窗户没几块完整的,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供销社后院,有个更大的旧仓库,据说里头堆满了从建国前后到七八十年代的各种滞销货,积了不知多厚的灰。

“要说那仓库里头,邪性着呢,”老酒友马老二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神秘,“尤其是最里头那个枣木柜子,上了老大一把铁锁,漆都掉光了。我爹在世时候说过,那里头装的,是建国前的老花布,是……是陪葬品改的!动不得,谁动谁倒霉!”

旁边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听老辈人讲,那布料子不干净,好像跟以前一个叫啥‘圣童教’的邪门歪道有关,那教派早些年让政府给剿了。反正那柜子,多少年没人敢碰了。”

张志刚嗤笑一声,仰头灌了口酒:“扯犊子!啥陪葬品,啥邪教,净自己吓唬自己。那不就是些放旧了的布吗?指不定是多好的料子呢,现在想买都买不着。白放在那儿喂耗子,真是糟践东西。”他心里活泛开了,妹妹下个月结婚,他这当哥哥的手头紧,正愁送不出像样的彩礼,要是能弄点那老花布,做件时髦的棉袄,既省钱又能挣足面子。

贪念一起,就像野草见了春风,呼呼地往上窜。那关于禁忌的警告,在他听来,反而成了某种诱惑——越是说不能动,他越觉得里头有好东西。

接下来几天,张志刚心里就跟揣了只猫似的,抓挠得他坐立不安。他偷偷去供销社后院踩过几次点。仓库大门上的锁锈死了,但旁边一扇小窗户的插销似乎有些松动。他琢磨着,找个风雪大的晚上动手,动静能被风声掩盖。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天夜里,北风嗷嗷地刮,卷着鹅毛大雪,把天地间都搅得一片混沌。镇上早就没了人声,连狗都缩在窝里不叫唤。张志刚揣着手电筒,一把老虎钳,还有个大布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供销社后院。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却觉得浑身燥热。

那扇小窗户果然没费太大力气就被撬开了。他笨拙地爬了进去,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灰尘、霉烂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扫过,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破纸箱、缺腿的桌椅、摞得歪歪扭扭的搪瓷盆缸,还有那些印着褪色标语的宣传画,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凝固在了这里。

他按照马老二描述的方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仓库最里头走。脚下踢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大概是死耗子,他也顾不上怕了。终于,在角落,他看到了那个几乎被杂物埋起来的枣木柜子。柜子比想象中还大,暗红色的漆面斑驳脱落,露出里头黑黢黢的木纹,那把沉重的老式铁锁,更是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硬。

张志刚深吸一口气,举起老虎钳,对准锁鼻,用力一撅!“嘎嘣”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锁头应声而落。他心跳如鼓,伸手缓缓拉开了柜门。

“吱呀——”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呻吟。

一股更浓郁、更怪异的气味瞬间涌出。不再是单纯的霉味,而是混合了一种淡淡的、类似陈年草药的苦涩,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勾得人心里发毛的甜腥气。柜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匹匹布料。手电光下,那些花布的颜色依旧鲜艳得诡异,大红大绿,图案多是牡丹、石榴、胖娃娃之类,带着强烈的旧时代审美。他伸手摸了摸最近的一匹红布,那布料入手是一种异常的冰凉,滑腻腻的,不像普通棉布的质感,倒像是……摸到了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他打了个寒颤,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念叨着:“自己吓自己,就是放久了。”

他看中了其中一匹最扎眼的“红底绿牡丹”,那红色艳得像血,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绿得发黑。他扯了足够做一件女式棉袄的料子,胡乱塞进布袋,慌忙离开了这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地方。

第二天,他找到镇上年纪最大的老裁缝,加了工钱,让对方用这布赶工做一件时兴的掐腰棉袄。老裁缝摸着布料,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嘟囔着:“这布……咋这凉?啥年头的东西了?”但在张志刚的催促和加钱下,还是动手做了。

棉袄做成那天,张志刚拎在手里,那份量似乎比寻常棉袄要沉一些。他迫不及待地让妹妹试穿。妹妹穿上那红彤彤的棉袄,衬得脸色都好了不少,左右照着镜子,很是喜欢。张志刚心里那点得意,把之前那点不安全冲散了。看看,多好的料子!那些老迷信,真是胡说八道。

然而,怪事,就从他穿上这件“体面”新棉袄去参加妹妹婚礼那天开始,悄无声息地找上门了。

起初是极细微的感觉。婚礼上人多热闹,他忙着敬酒递烟,后脖颈子却总感觉有一阵阵微弱的、冰凉的气流吹过,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贴在他身后,对着他轻轻呵气。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喧闹的宾客,或是空荡荡的墙壁。他以为是堂屋穿堂风,或者是自己酒喝多了上头,并没太在意。

接着,夜晚开始不安宁了。他独身一人住在小卖部后屋,以前倒头就睡。可自从棉袄拿回来(虽然主要是妹妹穿,但他自己也时不时套上臭美一下),他就开始做噩梦。梦里,总被一群看不清面容的小孩子围着,那些孩子个子矮矮的,影影绰绰,伸出无数只冰冷的小手指,一下下地戳他的胳膊、腿、后背,不疼,但那种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白天醒来,浑身酸软,比干了一天重活还累,精神也恍惚得厉害。耳边老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那笑声空灵灵的,忽远忽近,可凝神去听,又只剩下窗外呼呼的风声。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他睡眼惺忪地站在洗脸盆架子前,弯腰掬水洗脸。冰凉的水刺激得他清醒了几分。他直起腰,随意地瞥了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那面旧镜子。镜面有些水汽,映出他模糊的身影,还有身上那件为了显摆一直穿着的红底绿牡丹棉袄。起初他没在意,可就在目光要移开的瞬间,他浑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了——镜子里,他棉袄的领口位置,赫然攀附着好几只青白色、细得像小树枝的婴儿手指!那些手指正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动作,轻轻地抠抓着棉袄的布料,指甲盖是淡淡的灰色。

张志刚头皮瞬间炸开,猛一回头看向自己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只有平整的棉袄面料,那鲜艳的牡丹花依旧盛开。他心脏狂跳,几乎是扑到镜子前,死死盯着镜面。镜子里,那几只青白色的小手指依然在,似乎感知到他的注视,抠抓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更急促地抓挠起来。他猛地抬手摸向领口,触感只有布料的冰凉和棉花的柔软。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这不是错觉!从那以后,这镜中的异象就如影随形。每次不经意间瞥向镜子,都能看到那些青白色的小手指,数量似乎还在增多,从领口慢慢蔓延到前胸、后背的位置,它们无声地抠抓、攀附,像是在玩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恐怖游戏。他不敢再照镜子,把家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蒙了起来或是扔掉了。

情况还在恶化。他的胳膊上、大腿上,开始出现一块块莫名其妙的青紫色瘀斑,形状不规则,像是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掐过,按上去还有一种深层的酸痛感。那件棉袄也变得越来越沉,压得他肩膀酸痛。而且,它仿佛有了自己的温度,一种驱之不散的、阴冷潮湿的寒意,即使靠着火炉,穿着它也觉得骨头缝里发凉。他的小卖部生意也一落千丈,不是找错钱,就是货品莫名其妙地摔碎,他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憔悴不堪。

他终于意识到,马老二他们说的不是醉话,那枣木柜子里的花布,是真的动不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尝试过把棉袄扔掉,甚至想烧了它。可奇怪的是,每次他把棉袄丢到镇外的垃圾堆,或者塞进灶膛,第二天,它总会完好无损地、静静地出现在他的枕头边,那红底绿牡丹,颜色仿佛更加鲜艳刺眼了。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了镇子最西头独居的吴老姑。吴老姑今年怕是有八十多了,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年轻时经历过各种怪事,懂得些老理儿。以前张志刚对这类人是不屑一顾的,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提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一点礼物,在一个黄昏,敲响了吴老姑家那扇低矮的木板门。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和香火的味道,光线昏暗。吴老姑干瘦得像一段枯木,脸上皱纹堆垒,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盯着他看了半晌,没等他开口,就叹了口气:“后生,你身上有股子洗不掉的阴气儿,还有……娃娃的怨味儿。你是不是,动了供销社后院那柜子里的东西?”

张志刚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鼻涕眼泪直流,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包括那镜子里的小手指和身上的瘀斑。

吴老姑闭着眼睛听他说完,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那是‘圣童教’造的孽啊……建国前,这帮天杀的玩意儿,信什么‘童灵护脉’,专挑夭折的孩童,用特殊法子把他们的骨灰和心头血混进染料里,织成布,想把娃娃的魂儿困在布里,保佑他们家族香火不断……那些孩子死得不甘不愿,怨气都渗到布丝里去了。那柜子里的布,就是当年抄没的,镇在仓库里,用阳气重的地方压着,指望年月久了能化解掉。谁让你这贪心的玩意儿去动它!”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缠上你的,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没着没落的童魂!它们把你那棉袄当成了窝,把你当成了……娘亲,抑或是玩物。”

吴老姑告诉张志刚,唯一的生路,就是在这月农历十五子时之前,也就是三天后,她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住的时候,亲自看着他,把棉袄原封不动地穿回那个仓库,放回枣木柜子,并且完成一个简单的安抚仪式,送走那些童魂。错过时辰,或者再出纰漏,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这三天,是张志刚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他度日如年,身上的瘀斑越来越多,镜中小手的抓挠似乎变得急切,那件棉袄也沉重冰冷得像一副铁甲,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耳边的嬉笑声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和呢喃。

终于到了农历十五。这天晚上,天色阴沉,北风卷着雪沫子,比他那晚偷布时刮得还要凶。吴老姑穿着一身黑色的旧棉袍,拄着拐杖,在张志刚的搀扶下,再次踏入了向阳供销社的废弃仓库。手电光下,仓库里的一切仿佛都和那晚一样,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

枣木柜子的柜门还敞开着,像一张黑洞洞的嘴。吴老姑让张志刚站在柜子前,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三炷细细的线香,点燃了,插在柜门前的缝隙里。香烟袅袅升起,在凝滞的空气里画出诡异的图案。她嘴里念念有词,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调子,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劝解。

然后,她示意张志刚脱下那件红底绿牡丹的棉袄。脱下的瞬间,张志刚感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按照吩咐,将棉袄仔细叠好,双手颤抖着,恭敬地放回柜子里那匹同样花色的布匹之上。

就在棉袄接触布匹的一刹那,柜子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叹息,又像是好多孩子同时松了口气。吴老姑的咒语声更急了,她猛地抬手,“砰”一声合上了柜门!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惊人。

“好了,”吴老姑喘着气,脸色苍白得吓人,“锁是没法锁了,但……它们回去了。你快走吧,天亮之前,别再回头。”

张志刚如蒙大赦,搀着吴老姑,几乎是逃出了仓库。离开时,他总觉得后背发凉,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风雪声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那空灵灵的孩童嬉笑声,但这一次,笑声似乎远了一些。

第二天,风雪停了。有早起的人发现供销社仓库的锁被破坏了,消息在镇上传开。有人想起前几天张志刚魂不守舍的样子,跑去他的小卖部看,却发现店门紧锁,怎么叫也没人应。从此以后,张志刚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双林镇出现过。

几天后,吴老姑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关于供销社仓库和那枣木柜子的恐怖传说,又添上了新的、鲜活的注脚。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寒风依旧吹过废弃的供销社后院,卷起地上的雪沫。空无一人的仓库里,黑暗浓稠得化不开。那个静静立在角落的枣木柜子,斑驳的柜门缝隙里,在一片死寂之中,悄然地、无声无息地,飘出了一角鲜艳的布料——那红得像血,绿得发黑的牡丹花瓣,在从破窗漏进的微弱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颤动着,等待着下一个被它的艳丽所迷惑,或者被内心的贪念所驱使的……“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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