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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个秋天,大兴安岭深处已经能嗅到初雪的味道。空气凛冽得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原始森林,褪去了夏日的葱郁,只剩下黑压压的松针和白皑皑的雪原,以及那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才能短暂地打破这片凝固的天地。赵大山和他的伐木队就像几只渺小的甲虫,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林海里艰难跋涉。

赵大山是队里的老把式,四十多岁的年纪,皮肤被林间的风霜刻划得如同老树的皮,粗糙,坚硬。他有一双粗壮得不像话的胳膊,挥舞起油锯来,碗口粗的树几下就能放倒。他信服手里的油锯和腰间的烧刀子,远胜过信服那些虚无缥缈的山精野怪。队里的老烟枪李头儿总爱在歇气儿的时候,围着火堆念叨什么“山神爷”的坐骑不能惊,“胡黄白柳灰”五位大仙不能惹,尤其是那“白仙”,常幻化成小蛇,灵性得很。赵大山每次听了,都只是嗤笑一声,仰头灌一口辛辣的散装白酒,让那股热流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啥山神爷白仙的,能挡住咱给国家建设出力?能挡住咱挣钱养家?”他常这么说,语气里满是不屑。

这天下午,队伍推进到一片从未涉足过的原始洼地。这里的树木格外高大、密集,阳光几乎透不下来,明明还是下午,林子里却昏暗得如同黄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陈旧松脂味,混杂着腐殖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阴湿气息。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他们看到了那棵树——一棵老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巨松。它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墨绿色的塔楼,树干之粗壮,怕是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树皮皲裂成无数诡异的图案,深褐近黑,仿佛凝固了千百年时光的沧桑。最奇特的是,这棵老松的枝叶并非完全枯黄,在那些深褐色的枝干顶端,竟还顽强地缀着些暗绿色的针叶,只是那绿色,沉郁得近乎发黑。

“绕道走吧,大山,”李头儿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脸上是少有的严肃,“这树……有年头了,成精了都。你看它周围,连棵像样的杂草都没有,这叫‘独占地气’,是山神爷罩着的,动不得。”

赵大山没吭声,只是眯着眼打量着这棵巨树。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树干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那里,盘绕着一条蛇。一条通体纯白,白得像刚落下的新雪,没有一丝杂色的小蛇。它并不大,比拇指粗不了多少,静静地缠在粗糙的树皮上,一双眼睛竟然是罕见的暗红色,此刻正定定地看着赵大山这群不速之客。那眼神里,没有攻击性,没有警惕,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的悲戚,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哀伤。

“看见没?白仙!这是警示呐!”李头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伸手就要去拉赵大山的胳膊。

赵大山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那白蛇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窥视、被怜悯的怪异感。他甩开李头儿的手,那股子不信邪的倔劲混着酒意涌了上来。“滚犊子!一条长虫就把你吓尿裤子了?正好,这树够大,料子肯定足,放倒了够咱们歇几天!”他不再理会同伴们的劝阻,猛地一拉油锯的启动绳。

“嗡——咔咔咔——”油锯轰鸣的噪音骤然撕裂了林间的寂静,惊起远处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远了。赵大山将咆哮着的锯链,稳稳地切向了老松那布满沧桑纹理的树干。

就在锯链咬进树干的瞬间,异变发生了。那破开的创口处,涌出的不是清亮透明的松脂,而是一种粘稠、暗红、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东西,汩汩地向外冒,带着一股浓郁的、铁锈混杂着腐朽松木的腥气,溅在雪地上,斑斑点点的红,触目惊心。几乎同时,林子里一直若有若无的风声变了调,不再是穿过松针的呜咽,而是变成了某种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极力压抑着哭声,那声音丝丝缕缕,钻进人的耳朵,直往骨头缝里钻。

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好几度。其他伐木工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写满了惊惧。赵大山心里也是一咯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咬了咬牙,脸上横肉绷紧,更加用力地压紧了油锯。“装神弄鬼!”他低吼着,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驱散那萦绕在耳边的诡异哭声。

油锯的轰鸣声、木屑与暗红松脂的飞溅、还有那如泣如诉的风声,交织成一幅怪诞的画面。赵大山全身心都投入到砍伐中,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那些红色的松脂,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他没有注意到,那条原本盘踞在树干上的纯白小蛇,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嘎吱……轰隆……”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巨松终于不甘地倾斜,然后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轰然倒地,大地为之震颤,溅起漫天雪沫和枯枝。

树倒了,林子里却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死寂。那如泣的风声也停了,只有油锯熄火后残余的嗡嗡耳鸣。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零星地闪现出寒星。

“今……今天就在这扎营吧,明天再处理料子。”赵大山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松脂混合物,声音有些沙哑。没人提出异议,大家都被刚才的异象弄得心神不宁,只想赶紧生起火堆,借点人气和光亮驱散这林子的邪性。

他们在那巨大的树桩旁不远处的空地上支起了帐篷。树桩的切面异常平滑,能看到一圈圈致密得惊人的年轮,只是那木质的颜色也带着一种不祥的暗红。篝火生起来了,跳跃的火焰带来了一些暖意,却驱不散那股子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的湿冷寒气。往常扎营后,工友们总会围坐着喝点酒,吹吹牛,但今晚,气氛格外沉闷。李头儿蹲在火堆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赵大山心里也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独自灌了半壶白酒,草草吃了点干粮,便钻进了自己的单人帐篷,和衣躺下。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地面,那股子阴寒气息似乎能穿透厚厚的帆布和铺盖,直接渗进骨头里。他翻来覆去,酒意上头,加上白天的劳累,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赵大山是被一阵声音惊醒的。

那是一种极其尖锐、又极其悲切的声音——婴儿的啼哭声。

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耳膜,扎进脑仁里。起初,赵大山以为是做梦,或者是林子里什么怪鸟的叫声。但那哭声持续不断,一声接一声,不依不饶,而且听起来……就在帐篷外面,非常近,近得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帆布。

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在这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深处,半夜三更,怎么可能有婴儿?他猛地坐起身,心脏“咚咚咚”地擂着胸腔,睡意全无。帐篷里一片漆黑,只有从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微弱星光。外面的篝火似乎早已熄灭,寂静里,只有那婴儿凄厉的哭声在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谁?!谁在外面!”赵大山厉声喝道,声音因恐惧而有些变调。

哭声戛然而止。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更加清晰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只有死寂。可那死寂比哭声更让人不安。犹豫了片刻,强烈的好奇心和一丝被挑衅的恼怒(或许是酒精仍在发挥作用),让他颤抖着手,摸到了放在枕边的老式手电筒和一把锋利的开山斧。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帐篷门帘,同时按亮了手电筒。

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在营地周围扫视。空无一人。只有被惊起的些许雪沫在光柱中飞舞。帐篷旁边就是那个巨大的、如同伤口般裸露着的暗红色树桩,在手电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照向更远处的黑暗,光柱所及之处,只有影影绰绰的树干,像一个个沉默的黑色巨人。那股子湿冷的寒气更重了,仿佛能浸透衣物,直接冻僵人的骨髓。他打了个寒颤,什么也没发现。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怎么。又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确认再无任何动静后,他才悻悻地退回帐篷,拉好了门帘。他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盯着他。

重新躺下,惊魂未定,心脏还在狂跳。就在这时,他感到左小臂内侧传来一阵奇痒。不是蚊虫叮咬的那种痒,而是从皮肤深处透出来的、带着细微刺痛的奇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游走、啃噬。

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挠。触手之处,却不是正常皮肤的温热光滑,而是一种……湿滑、冰凉、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怪异触感!

赵大山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颤抖着再次摸到手电筒,光柱移向左臂。

只看了一眼,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了,头皮一阵发麻。

在他左小臂的内侧,原本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上,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一片密密麻麻、湿漉漉、颜色青黑中透着惨绿的苔藓!那苔藓像是刚刚从皮肤里长出来一样,紧密地附着着,边缘还在以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但又确实无疑的速度,向四周健康的皮肤蔓延!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腥冷气味,正从那片苔藓上散发出来。

“啊!”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猛地用手去抠,用指甲去刮。那苔藓异常坚韧,刮掉表层,下面立刻渗出粘稠冰冷的液体,而皮肤底层已经变成了不正常的青灰色,并且更加瘙痒难耐。更可怕的是,被他刮过的地方,几乎是眨眼间,就又冒出了新的、更加密集的青黑色苔藓!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发疯似的撕扯、抠刮,用尽了力气,但那苔藓如同活物,如同诅咒,顽固地在他皮肤上扎根、蔓延。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从巴掌大的一片,扩散到了几乎整个小臂,并且开始向大臂和手背侵蚀。

与此同时,帐篷外那婴儿的啼哭声,又幽幽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哭声似乎更加靠近,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不,不仅仅是哭声,松涛声不知何时也重新响起,但那不再是自然的声响,在风掠过松针的呜咽中,他分明听到了无数细碎、怨毒的低语,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诅咒,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他猛地用手电光照向帐篷的帆布壁。光影晃动间,他似乎看到外面有一个细长的、白色的影子,正紧贴着帐篷,缓慢地、无声地游弋而过!那形状,像极了一条蛇!

“滚开!滚开啊!”赵大山的精神濒临崩溃,挥舞着开山斧向帐篷壁胡乱劈砍,帆布被划开一道道口子,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但外面除了那永恒的黑暗和诡异的声响,空无一物。

这一夜,成了赵大山生命中最为漫长的酷刑。苔藓的蔓延无法阻止,已经覆盖了他整条左臂,并且开始向胸膛、脖颈和右臂蔓延。那湿滑、冰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正在发生的恐怖异变。瘙痒和一种逐渐加深的麻木感交织在一起。他的关节开始变得僵硬,活动时能听到细微的、如同老朽木门转动般的“咯吱”声。他的思维也变得迟钝、混乱,耳边始终回荡着婴儿的啼哭、松涛中的诅咒低语,眼前时不时闪过扭曲的白色蛇影。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在加厚、变硬,失去弹性,仿佛正在向树皮转化。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觉得自己的脚趾正在向下生根,想要扎进这冰冷的土地里。

第二天清晨,李头儿和其他工友发现赵大山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生火。他们喊了几声,帐篷里没有回应,只有一些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嘶哑低吼。有人大着胆子掀开门帘一角,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赵大山蜷缩在帐篷角落,整个人几乎被一层厚厚的、湿滑的青黑色苔藓完全覆盖了。他的身体姿势极其不自然,四肢扭曲,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露出的脸部皮肤也布满了苔藓,只有眼睛和嘴巴还隐约能看出轮廓。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发出“嗬嗬”的气音。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身体表面,那些苔藓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凸起。

没人敢靠近。恐惧像瘟疫在伐木队中蔓延。李头儿面色惨白,喃喃道:“报应……山神爷的报应来了……白仙……是那条白仙……”

他们试图给他喂水,但水根本灌不进去。试图用工具刮掉那些苔藓,却发现苔藓的根系似乎已经和他的血肉乃至骨骼连接在了一起,稍一用力,就有暗红色的、粘稠如松脂的液体渗出,伴随着赵大山非人的痛苦呜咽。他们甚至能闻到,赵大山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人的体味,而是一种混合了腐烂木头、湿冷苔藓和腥甜血液的、属于森林深处腐朽之地的气味。

到了第二天晚上,赵大山已经彻底发不出声音了。他完全被包裹在那层厚厚的、不断增生的苔藓之下,身体的轮廓更加模糊,更像是一块偶然形成人形的、长满了苔藓的朽木。只有偶尔,那“苔藓团”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证明里面还有一个残存的生命。帐篷里充满了那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以及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呻吟。外面的婴儿哭声和诅咒低语,在这一夜达到了顶点,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伐木工的耳边,让他们彻夜未眠,蜷缩在火堆边,如同惊弓之鸟。

第三天,赵大山彻底没了动静。那团“苔藓”也不再蠕动,完全凝固了。恐惧压倒了情谊,没人敢再待在营地。李头儿带着剩下的人,仓皇收拾了最重要的东西,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这片邪门的洼地,拼命往林场驻地赶去报信。

直到第四天上午,林场保卫科才组织了几个人,带着枪,由李头儿带路,战战兢兢地重新返回那片洼地。营地一片狼藉,帐篷倒塌,那棵被砍倒的巨松还躺在那里,已经开始枯萎。巨大的暗红色树桩,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突兀地立在空地中央。

就在那树桩的旁边,他们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未注意过的、黑黢黢的树洞。那树洞开口不大,边缘扭曲不规则,隐藏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和阴影里,仿佛直通地底,向外散发着比周围更加浓重阴寒的湿气。

手电光颤抖着照进树洞。

光线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个年轻的后生甚至当场吐了出来。

树洞并不深,底部积着腐烂的树叶和黑色的淤泥。就在那淤泥之中,蜷缩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保持着人形蜷缩姿态的、被厚厚的、墨绿色苔藓完全包裹的物体。那苔藓如此之厚,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衣物和身体轮廓,更像是一个粗糙的、扭曲的苔藓雕塑,散发着浓烈的死亡与腐朽气息。它静静地蜷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这树洞、这片森林融为一体,度过了千万年。

那就是赵大山。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树洞周围。只有手电光柱在苔藓尸体上晃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突然,站在最前面的李头儿发出了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惊呼,手指颤抖地指向那苔藓尸体的头部。

在那应该是眼窝的位置,浓密的苔藓微微拱动了几下。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一条细小的、通体纯白、白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小蛇,缓缓地、优雅地从那空洞的左眼窝处钻了出来。它暗红色的眼睛冰冷地扫过洞外这些惊扰了寂静的人们,然后,是第二条,从右眼窝钻出……它们细小得与之前缠绕在老松树上的一模一样,吐着鲜红的信子,无声地游弋过那具代表着“报应”的苔藓温床,最终消失在树洞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

只剩下那具空洞的、长满青苔的躯壳,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它曾试图征服,最终却被其吞噬的松林深处。而松涛声依旧,仿佛亘古以来,就一直回荡着那无人能懂的、低沉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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