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片在暗夜里幽微发光的止痛片,像一堆余温尚存的灰烬,灼痛了陈景明的眼睛。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程远山那句沙哑而冷漠的邀约。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城市还在沉睡,他已经跨上了那辆陪伴他穿梭于城中村与写字楼之间的电动车。
清晨六点的风,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刀子般刮在脸上。
他没有走宽阔的柏油路,而是沿着记忆里的乡间小径,一路向东。
路两旁的麦茬地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光,被收割后的土地,坦露着最原始的伤疤和寂静。
柳屯村东头的老坟地,比他记忆中更加荒凉。
野草长得比半人还高,风一过,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终于在荒草深处找到了那块熟悉的石碑,上面用最朴素的字体刻着——“陈父之墓”。
他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去石碑上凝结的露水,冰凉的湿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踩断枯草的“沙沙”声。
陈景明猛地回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男人站在几米开外,逆着晨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风衣,领口竖着,像是在抵御并不存在的寒风。
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手里拎着一只磨损严重的黑色旧公文包。
他不像一个制定了冷酷算法的“神”,更像一个在人生牌局里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
“我是程远山。”他开口,声音比语音里更加疲惫,“我没带记者,也没带保镖。”
陈景明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与他对视。
他那双写了三十年代码的眼睛,此刻像两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程远山的眼神是一片死水,既无挑衅,也无悔意。
风吹过一望无际的麦茬地,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像是无数个被遗忘的灵魂在低语。
程远山没有理会陈景明的审视,他蹲下身,将那只旧公文包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坷垃上,拉开拉链。
他取出的不是什么威胁性的文件,而是一份泛黄、折叠处已经快要断裂的A4纸复印件。
他将那张纸展开,递到陈景明面前。
那是一张“重症监护室费用预缴凭证”,抬头的医院名字刺痛了陈景明的记忆,那是省城最好的三甲医院。
而下面那个用钢笔手写的金额,更是让他呼吸一滞——捌拾叁万圆整。
“这是我爸最后三个月的账单。”程远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我从医学院退学那天,主治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这张单子告诉我,‘钱不够,治不了’。不是药没了,不是设备坏了,就是钱不够。”
他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泛起波澜,一种混合着嘲讽与痛苦的奇异光芒。
“从那天起,我就想,如果人心靠不住,如果善良和同情都有价码,那为什么不能提前把它们都算清楚?如果人性注定脆弱,那就该提前给它定好价。”
他直视着陈景明,话锋陡然锐利起来:“你们赢了官司,你们成了英雄。可你们知道吗?每年,因为‘不够贵’而被我的系统默默筛掉,连一声呐喊都发不出来的人,有多少?你们救了一个老杨,却不知道沉默的‘老杨们’汇成了一怎样的海。”
陈景明的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他没有去反驳程远山的歪理,那没有意义。
他只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有个兄弟,叫王强。在工地上干高空作业,干了快二十年。去年,他开始咳血丝,去找工头,工头说他是老烟枪,自己作的。他想去调监控,证明自己工作时长和环境,结果工地上那个角度的摄像头,‘恰好’坏了一个月。”
讲到这里,程远山突然打断了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我知道这些案例,模型里都有对应的编号。高空作业、粉尘环境、监控缺失……这些都是我们用来计算‘赔付风险’和‘维权成本’的变量。”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某个被他遗忘的参数,“但你知道……整个模型里,最不可控,预测偏差最大的变量是什么吗?”
他看着陈景明,一字一顿地说:“是有人宁愿死,也要留下自己的名字。”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风声依旧。
远处,天际线的那一头,隐约传来推土机启动的轰鸣声,那是城市扩张的脚步,永不停歇。
上海,李娟的公寓里。
她紧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着陈景明位置的、静止不动的小红点。
根据他们事先的约定,陈景明应该每十五分钟更新一次状态,哪怕只是发一个句号。
但现在,距离上一次更新,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分钟。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的心。
她立刻在“麦浪行动组”的小群里,艾特了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
“@执法队员小张,你现在在哪?方便吗?景明可能有点情况,你能不能绕到柳屯村东头的坟地那边帮我看看,不要靠近,远远看一下就行。”
小张几乎是秒回:“收到,娟姐!我正好在附近送外卖,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后,李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段来自小张的语音。
她立刻点开,手机里传来小张压着嗓子、带着喘气声的汇报:“娟姐,我看到了。两个人,都站着,面对面。中间地上好像放了个打火机,还有几张纸……像是在烧东西。风太大了,火好像没点着。”
烧东西?
李娟的心沉了下去。
她立刻拨通了陈景明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重复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她猛地抓起沙发上的背包,冲到门口,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
但下一秒,她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程远山选择那个地方,那个时间,就是为了进行一场剥离了所有社会身份的对话。
有些话,必须由陈景明一个人去听。
有些坎,必须由他一个人去跨。
坟地前,程远山最终还是划着了那只防风打火机。
他点燃了那几页纸,那是一份他从未示人的《健康风险动态评估算法V3.0升级草案》。
“这是我亲手写的,”他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喃喃自语,“今天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份了。”
火苗在秋风中挣扎着窜起,又迅速被风压下,纸张的边缘被烧得焦黑卷曲,像一只只在痛苦中死去的黑色蝴蝶。
火焰最终还是熄灭了,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残骸。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陈景明,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我不是在悔过,我只是……累了。但你们别指望我会去自首,那不符合我的计算。”
说完,他转身离去,灰色风衣的背影很快就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景明蹲下身,从那堆烧焦的纸片中,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尚未燃尽的残片。
上面用小五号宋体打印的字迹依稀可见:“……将用户‘社交活跃度’权重由0.7下调至0.3……”
回城的电动车上,风依旧很大,但陈景明却感觉不到冷。
他将那块珍贵的残片仔细放进一个随身携带的密封袋,然后夹进了笔记本的夹层里。
他打开了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标签溯源”系统,最后一次,将扫描焦点对准了程远山留在泥土上的、那个正在消失的脚印。
一串断裂的、闪烁不定的标签链在他眼前浮现:
【被抛弃的儿子】→【精算之神】→【孤独的守门人】→【……不想再算命的人】
陈景明缓缓合上眼。
耳边,是父亲坟前那永恒的风吹麦茬的声音,是妹妹日记里那句“大地在唱歌”的童言。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中的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
是王强的来电。
他接通电话,不等他开口,听筒里就传来王强急促、沙哑,几乎变了调的嘶吼:“景明!出事了!咱们那个登记站……被人撬了!墙上画的地图被撕了,笔记本被烧了,最重要的……那台存着所有工友资料备份的监控硬盘……不见了!”
陈景明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猛地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一声刺耳的电流声,以最快的速度调转方向,朝着尘土飞扬的城郊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