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云霞关，城墙上的火把在粘稠的墨色毒雾中奋力燃烧，却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光线扭曲而昏暗，如同濒死者的喘息。
北狄的骨笛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只有风中传来的、城下北狄营地点燃篝火的噼啪声，以及城头伤兵偶尔无法抑制的、带着痛苦尾音的呻吟。
凌霜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冰水里，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驱之不散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源于体内。喉咙的干痒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刺痛，仿佛有砂纸在轻轻摩擦。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她强行压下又一阵想要咳嗽的冲动，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
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她体力不支，而是她的手指本身传来了一种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麻痹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定手腕，将最后一根针精准地刺入面前一名年轻士兵的穴位。
那士兵因骨骼深处难以忍受的酸麻痛楚而几乎将嘴唇咬破，在银针刺入后，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松，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带他下去，按时喂服固本汤。”凌霜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甚至带着一丝气音。她直起身，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冰冷的垛口才稳住身形。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凌姑娘！”护卫她的士兵队长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语气充满了担忧，“您已经连续救治了四个时辰！下去歇息吧！这里交给其他医官！”
凌霜摇了摇头，借着垛口的支撑站直身体。她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旧清亮而坚定。
“我……无事。”她顿了顿，缓解了一下喉咙的不适，“此毒诡谲，症状变化细微，我需……亲见方能准确判断，为苏姑娘提供线索。”
她抬眸望向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北狄营地的点点星火。苏姑娘……她还需要时间。自己每多坚持一刻，或许就能多救回一人，也能为后方的研究多争取一分希望。
这点微不足道的不适，与那些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将士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麻木的手指，感受着体内那股如同附骨之疽般缓慢蔓延的寒意，将它视为另一种需要克服的“症状”。
她重新拿起针囊，走向下一个倚靠在墙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伤员。
药研帐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苏芷面前摆着三个小小的瓷碗，里面盛放着不同浓度的试验解药。
地龙筋与烈阳草的配伍确实有效，但在活体测试中出现了新的问题——剂量稍大，实验动物便经络抽搐，口鼻溢血；剂量稍小，则无法完全遏制毒素的蔓延，只能延缓。
“药性太过猛烈，缺乏缓冲。”苏芷盯着记录数据，眉头紧锁。她需要一种既能保护经脉、又能增强药效持久性的辅药。凌霜最新传回的信息提到了“骨骼酸麻”、“感官退化”，这说明毒素正在向更深层次侵蚀。
她的目光扫过凌霜那本摊开的家传医册，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古朴的药名上划过。
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味名为“玉髓芝”的药材上。旁边有凌霜娟秀的小字批注：“性甘平，润泽经脉，调和猛药，尤善固护骨髓元气……”
玉髓芝！
苏芷眼中精光一闪。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既能缓冲地龙筋的猛烈通络之力，又能针对性地保护被毒素侵蚀的骨骼和深层经络！
“黄芪前辈！玉髓芝！库中可有玉髓芝？”她急切地抬头问道。
老军医黄芪闻言，翻查药材名录的手微微一颤，脸上露出难色：“苏姑娘，这……玉髓芝极其罕见，库中……库中前年确实收过一支，但去年救治一位重伤的副将时，已经用掉了最后一钱……”
唯一的希望，仿佛被瞬间掐灭。苏芷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玉髓芝调和，新解药根本无法安全使用！
就在这时，一名满身血污的传令兵踉跄着冲进药研帐，声音带着哭腔：“苏姑娘！凌姑娘……凌姑娘她咳血了！虽然她立刻掩饰了，但……但我们都看见了！她不肯下来！大将军……大将军都快跟忠戟将军发火了！”
苏芷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瓷碗被她衣袖带倒，药汁泼洒出来，散发出浓烈而危险的气息。凌霜咳血了？！那毒……果然在持续侵蚀！而且比预想的更快！
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按部就班地寻找完美的替代品！
苏芷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碗失败的试验解药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快速拿起那碗浓度居中、曾在实验中表现出一定延缓毒性效果、但会引起轻微经络不适的药液。
“黄芪前辈，请您立刻组织人手，按照这个方子的基础，大量煎制药性最温和的固本汤，先尽力稳住伤员情况！”
她一边快速说着，一边将那碗试验药液小心地装入一个特制的、便于携带的皮囊中，“我去找凌霜！没有玉髓芝，就必须根据前线最直接的反应，现场调整药方！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不能等凌霜倒下，不能再让凌霜独自承受。前线后方，必须连通！哪怕要冒险，她也必须去！
城墙之上，江蓠终于无法再忍耐。他一把抓住刚从东墙巡视回来的忠戟，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担忧：“把她给我带下来！立刻！这是军令！”
忠戟面露难色：“将军，凌姑娘她……性子执拗，她说……”
“我不管她说什么！”江蓠低吼，额角青筋跳动，“你看看她的样子！她撑不住了！难道要等她……等她……”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沉重的可能性让他心脏骤缩。
就在忠戟咬牙准备强行执行命令时，一个身影有些狼狈地沿着马道跑了上来，正是苏芷。她发髻散乱，呼吸急促，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皮囊。
“苏芷？”江蓠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怒火更盛，“你上来做什么？！胡闹！都给我下去！”一个凌霜已经让他心力交瘁，苏芷再上来，万一……
苏芷没有理会他的怒火，目光迅速锁定了不远处那个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
她快步走到江蓠面前，将手中的皮囊举起，语气急促而坚定：“将军，解药有了方向，但需要凌霜在前线验证和调整！
没有时间犹豫了！要么让她下来失去最佳观察机会，要么让我过去，和她一起找出最后的生路！”
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说，此刻，在医术的领域，我才是那个知道该如何抉择的人。
江蓠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凌霜如出一辙的、为了救人而不顾一切的执着，所有的斥责和命令都堵在了胸口。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挣扎在他眼中翻滚。
最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去！”
他让开了道路，看着苏芷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个墨色毒雾最浓郁、也是最危险的方向，冲向那个已然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
夜色深沉，星火微芒。两个女子的身影在充满死亡气息的城墙上，正试图用她们的智慧与勇气，为这绝望的黑暗，点燃一丝渺茫却无比珍贵的希望之光。
而那缓慢侵蚀着凌霜生命的毒素，以及江蓠心中那因无力保护而愈发尖锐的痛楚与即将爆发的矛盾，都在这微光之下，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