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石上陶壶倒扣,尘封未动,风过无痕。林昭立于水边,袖中竹简轻响,目光不落流水,而注于远道。盐栈闭门三日,赵氏子弟避不出户,坊间流言渐息。他知风波暂平,然祸根未除,声名愈盛,暗箭愈疾。
整衣束带,青布直裰拂去微尘,林昭缓步向县衙榜墙。人潮已聚,喧声如沸。红纸金字高悬于墙,墨迹未干,榜首之名赫然在目:林昭,案首。
围观士子低语纷起,或羡或妒。忽有冷笑自人群后传出:“考官姓陈,山长亦姓陈,竹溪书院门生连年夺魁,岂非私授?”林昭循声望去,见赵文炳立于檐下,锦袍玉带,面色阴沉。其身旁数人附和,散播“内定”之说,意在贬损其名。
林昭不怒不争,只向前一步,朗声道:“诸君若疑策论非出己手,林某愿当场复述。”言罢,不待应允,便启唇开篇。声如金石,字字清晰,从破题到结策,无一滞碍。其文论赋税之弊,引《管子·国蓄》为据,析临安田亩虚报之实,再以均输法推演利害,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说到激处,声震屋瓦,连墙头宿鸟亦惊飞四散。
一老儒抚须而叹:“此子辩若悬河,舌锋如铁!”话音未落,已有数人低呼“林铁嘴”。声浪起伏,自榜墙扩散至街巷。赵文炳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其党羽亦悄然退散。
林昭未随众欢呼,亦不观榜良久,只默然退至一隅。声名既立,反为靶心。他深知,县试不过初阶,真正险境在乡试。裴党掌控科场多年,寒门登第者十不存一。若无筹谋,纵有才学,亦难越重关。
归书院途中,数名同窗迎面而来,拱手道贺。林昭一一还礼,然眼角微扫,已察数人目光游移,似探非探。他不动声色,次日于竹溪亭设茶会,邀十余生员共饮。
席间不谈县试,反取《大晟科场条例》宣读:“乡试监临官须回避籍贯三百里内,提调官不得任用门生故吏。”众人初不解,继而恍然——林昭志在省城,非止一县之魁。
茶过三巡,林昭忽言:“省城书肆藏书甚富,欲往购《礼部试程》与《策论辑要》,不知可有同行者?”语毕,目光微动,留意座中反应。果见二人神色微变,一人执杯之手略颤,另一人急问:“路途遥远,盘缠可足?”
林昭笑而不答,次日即遣人暗查此二生行踪。得知其午后曾密会赵家管事,便知赵氏未死,仍在窥伺动向。
三日后,陈元直仍闭门谢客,不接见任何生员。黄昏时分,其老仆持一布包至林昭书舍,放下即走,不发一语。林昭启包,内裹油纸,纸中藏一旧舆图,泛黄脆裂,似经年藏匿。
展图细看,心神骤紧。此非寻常地图,乃标注各府乡试考官籍贯、监临官门第、提调官派系之密图。更显眼者,乃“婺源岭”三字旁加红圈墨点,旁注小字:“母族旧居,可查谱牒”。
林昭指尖停于“婺源岭”上,冷意自脊而升。此地为其母族祖籍,荒僻无驿,向无人问津,何以入此图?且标注语含深意——“可查谱牒”,意在质疑其出身清白。若乡试前有“寒门冒籍”之谤,则功名立毁。
取母遗信对照,信末有“岭上茶熟”四字,笔迹与图上墨点旁小注几无二致。他立知不妙——裴党已察其家世,或将以此为刃,断其前程。
夜深,烛火摇曳。林昭取县试策论手稿,逐一投入火盆。纸页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唯留一页,上书“风自南来”四字,轻折后藏入腰间玉佩夹层。此四字非止隐语,亦为线索——南来者,非风,乃势也。
翌日清晨,修书两封。其一寄京中,仅附《水经注》残页一片,无字无笺。其二留临安,遣人送至赵氏祠堂,纸上仅书八字:“铁嘴未钝,静待省城。”
归舍后,取旧箱锁闭书简衣物,唯留《大晟律》与密图藏于夹墙。又往膳堂取餐,膳夫恭敬奉上,再无迟疑。林昭接过,未言谢,亦无喜色。
行至书院东廊,忽闻身后急步。回首,见一粗衣人自影壁后闪出,欲言又止。林昭驻足,那人终趋前低语:“山长有言,若赴省城,勿走婺源道,另择东线,可避耳目。”
林昭颔首,未问来源。待其离去,立于廊下,望天光渐明。袖中玉佩微凉,夹层内纸页轻动。
他转身向书舍,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