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焱那边的路被彻底堵死,辛诚的心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西域之行刻不容缓,青棠的咳嗽声一日重过一日,那帕上的猩红刺得他眼痛心更痛。李寻欢指出的路是唯一的希望,他绝不能放弃。
然而,若无熟悉西域、且拥有足够份量的人物同行,仅凭他一人,带着病弱的沈青棠,莫说寻找缥缈无踪的明教旧部,恐怕连顺利穿越茫茫戈壁都是奢望。曹焱是最好的人选,但东厂的规矩,曹焱自身的处境,都成了难以逾越的关隘。
思虑再三,辛诚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必须行险一搏。
他动用了陛下亲赐,非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示人的“密查”令牌,直接求见东厂提督太监——刘希。
东厂厂督府,位于皇城根下一处并不起眼,但守卫森严的宅院。气氛与皇史宬的沉静肃穆截然不同,这里处处透着一股阴冷压抑的气息,连穿梭往来的番役都脚步轻捷,眼神锐利,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在偏厅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辛诚才被引入内堂。
东厂提督太监刘希,身着暗紫色蟒纹便袍,面白无须,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香茗。他看起来约莫五十许年,面容保养得极好,不见多少皱纹,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内蕴,仿佛能穿透人心,久居上位的气息不怒自威。
“辛大人。”刘希的声音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却又异常平稳,听不出喜怒,“陛下亲授密查之权,劳苦功高。今日怎有空,到咱家这鄙陋之处来了?”
辛诚执礼甚恭:“下官辛诚,见过厂督。冒昧打扰,实有一事相求。”
“哦?”刘希轻轻吹开茶沫,眼皮微抬,“能让辛大人开口相求的,想必不是小事。说来听听。”
“下官想请厂督允准,暂调东厂档头曹焱,随下官往西域公干一段时日。”辛诚开门见山,他知道在这位厂督面前,任何迂回都是徒劳。
刘希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下,目光落在辛诚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西域?辛大人,你的密查权限,似乎主要在京畿及北疆一线吧?何时延伸至西域了?再者,曹焱乃东厂得力干将,京中诸多事务离不开他。调他远去西域,辛大人,总得给咱家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
辛诚早已准备好说辞,沉声道:“回厂督,下官近日梳理卷宗,发现‘空心人’组织活动轨迹,或有西向蔓延之势。且其核心隐秘‘北冥归墟’,据某些古老线索推断,可能与西域昆仑一带有所关联。曹档头熟悉案情,能力出众,若有他相助,或能更快打开局面,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刘希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赞许,又似是嘲讽,“辛大人忠心可嘉。不过,‘或有西向’、‘或有关联’,皆是你一面之推测,并无实证。仅凭此,就要咱家调走一员得力干将,远赴数千里之外,恐难服众啊。”
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语气转淡:“曹焱手上尚有数件要案,牵扯甚广,离他不得。此事,容后再议吧。”
直接的回绝,甚至没有留下太多转圜的余地。
辛诚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刘希与朝中某些势力关系微妙,对“空心人”一案的态度本就暧昧,此刻拒绝,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他不甘心!
“厂督……”辛诚还想再争。
“辛大人。”刘希打断了他,声音微冷,“东厂自有东厂的章程。若无陛下明确旨意,人事调动,非你密查权限所能干涉。请回吧。”
逐客令已下,再留无益。
辛诚胸中憋闷,却无法发作,只能躬身一礼:“下官……告退。”
他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向门外走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青棠……
就在他即将踏出内堂门槛时,外面廊下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
“刘世伯,您瞧我找到了什么好玩意儿?”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容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脸色有些许病态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顾盼间灵动非常。他手中把玩着一个色彩斑斓、由许多小方块组成的奇异物件。
辛诚认得此人,正是那日曹焱随口提及,在百花楼以诗词夺魁的陈将军幼子,陈潇。
刘希见到陈潇,脸上那层官场的冷漠瞬间冰消雪融,竟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虽然依旧带着上位者的矜持,但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潇哥儿来了,又淘到什么新奇物事了?”
陈潇笑着行礼,目光一转,看到了正要离开的辛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礼貌:“这位是?”
刘希淡淡道:“这位是皇史宬的辛诚辛大人。”
陈潇立刻拱手,笑容温煦:“原来是辛大人,久仰大名。晚生陈潇,见过大人。” 他态度恭谦,举止得体,全然不似寻常纨绔。
辛诚此刻心绪不佳,但礼数不缺,拱手还礼:“陈公子,幸会。” 他对这少年并无恶感,但也仅止于客套。那所谓的诗词才华,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
陈潇却似乎对辛诚很感兴趣,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转,又看向刘希,笑道:“世伯,辛大人这是……要事商议完了?”
刘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陈潇眼珠一转,晃了晃手中那色彩斑斓的方块,对辛诚道:“辛大人,晚生近日偶得此物,名曰‘幻方’,据说极考验人的机变与推演之力。我摆弄许久,也未能将其各面颜色归一,甚是苦恼。” 他说着,脸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遇到难题的不服与好奇。
他将那“幻方”(魔方)递向辛诚,语气带着几分玩笑,又似有几分试探:“久闻辛大人博闻强识,智慧超群。不知可否请教一二?若大人能当场将此物破解,晚生便向刘世伯进言,允了大人方才所求之事,如何?”
辛诚闻言,心中猛地一动。他看向陈潇,这少年笑容纯净,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遇到了难题想要求教的才子。但他话中的意思……他竟知道自己方才所求何事?而且,他竟有底气向刘希进言,并能影响刘希的决定?
刘希在一旁,并未出言呵斥陈潇的僭越,只是端着茶,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默许了这场“游戏”。
辛诚的目光落在那个结构精巧的“幻方”上。此物确实奇异,他从未见过。若在平时,他或许会仔细研究一番,但此刻,他心系青棠,只想尽快解决曹焱之事。
“既如此,辛某姑且一试。” 辛诚接过魔方。触手冰凉,结构紧密。他并未立刻转动,而是凝神静气,“无想心域”在刹那间悄然开启。
周遭的一切迅速褪去,手中的魔方在他“眼”中仿佛被无限分解,每一块的颜色、位置、可能的移动轨迹,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如同星罗棋布般呈现在他的意识之中。无数种组合方式、还原路径被飞速推演、排除……
在陈潇好奇的目光和刘希平静的注视下,辛诚的手指动了。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异常精准,每一次转动都仿佛经过最严密的计算。那杂乱无章的色块在他指尖飞快地归位,如同被无形的手梳理整齐。
不过短短数十息的时间,辛诚的动作停下,将已经完全复原、六面颜色纯正的魔方,递还给陈潇。
“陈公子,幸不辱命。”
陈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接过魔方,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喃喃道:“溜啊” 他猛地抬头看向辛诚,眼中的好奇变成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探究与震动。
刘希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放下茶盏,看了看辛诚,又看了看一脸震惊的陈潇,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却带着一丝愉悦:“呵呵,好,好!辛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心思机敏,非常人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辛诚,语气已然不同:“既然潇哥儿开了金口,辛大人又展现了如此能耐,咱家若再坚持,倒显得不近人情了。罢了,曹焱便暂借于你,随你西域一行。具体行程、所需一应之物,你可直接与曹焱商议,报于咱家知晓即可。”
峰回路转!
辛诚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躬身行礼:“多谢厂督成全!”
他又向陈潇拱手:“多谢陈公子。”
陈潇此刻已恢复了些许镇定,摆手笑道:“辛大人客气了,是大人自己本事过人,晚生佩服。” 他笑容依旧,但那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些什么。
辛诚无暇细究,他此刻满心都是西域之行终于有望的喜悦。再次谢过刘希与陈潇后,他便告退离开,匆匆去寻曹焱商议具体事宜。
看着辛诚离去的背影,陈潇把玩着手中已然复原的魔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与玩味。
刘希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你这小子,倒是会给咱家找事。”
陈潇嘻嘻一笑,凑近了些:“世伯,您不觉得,这位辛大人,很有意思吗?他刚才那眼神……可不像是寻常文人。”
刘希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西域……那可不是什么太平地界。罢了,由他们去吧。”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嵩山少林寺。
禅房内,渡难禅师手持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眉头紧锁。信纸粗糙,字迹潦草,显然是在仓促间写就。
“天山脚下,独都镇,见释空,重伤,疑‘空心人’所为,速来。”
短短一行字,却让这位修为高深的老僧心神剧震。释空,他那性子刚直、多年前因故离开少林,在北地流浪的弟子!重伤?空心人?
渡难禅师闭上双眼,默诵一声佛号。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他唤来弟子,简单交代几句,便拿起禅杖,一身朴素的僧袍,悄然离开了少林寺,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风雪将至,江湖暗涌。西域与北疆,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正悄然铺开。
辛诚得到了他急需的助力,却也无意识间,与那位神秘的陈潇公子,有了第一次不算交锋的交锋。他虽未深想,但一丝疑虑的种子,已在不经意间埋下。而北疆释空的重伤,更是将“空心人”的阴影,再次清晰地投射出来。
西域之行,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