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给静安寺路与麦特赫斯脱路交汇处镀上了一层昏黄而暧昧的金边。
沙利文西餐馆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陆国忠换了身熨帖的深色西装,步履从容,仿佛真的只是来享受一顿闲适的晚餐。他目光随意地扫过略显冷清的餐厅,径直走向最深处一个被绿植半掩的幽静角落。
钱丽丽早已等在那里。
她面前的骨瓷杯里,咖啡还剩小半,袅袅升起一丝微弱的热气。装束依旧是白日里那身精致的行头,但脸上惯有的娇媚与慵懒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严肃,眼神里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像一只随时准备振翅飞走的雀鸟。
“晚上好,先生!”一位身材高挑、金发微卷的俄国女侍应生迎上来,带着异国口音的热情问候。
沙利文西餐馆,曾是公共租界里颇负盛名的英式西餐地标,老板也是个地道的英国人。然而,自日本军队的铁蹄踏入租界,昔日的秩序轰然崩塌。大批英国人,连同他们的老板,或沦为惶惶不可终日的“敌侨”,或仓皇逃离。这家餐馆,便被老板匆匆托付给了一位信得过的中国朋友打理。于是,这便成了如今这般有些奇异的光景:一家由中国人经营的、挂着纯正英伦招牌的馆子,穿梭其间的侍者和厨师,却是俄国流亡者或本地人。时代的洪流,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冲撞出如此荒诞又无奈的组合。
陆国忠朝角落方向礼貌地颔首示意,表示已有约。俄国女侍应生会意,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优雅地侧身,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他步履沉稳地穿过几张空置的餐桌,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那些稀疏的食客,心中却暗自盘桓着一个疑团:
“飞燕”选在这等地方碰头?
沙利文西餐馆地段确实热闹,人来人往,看似并非密谈首选。不过……他脚步未停,视线扫过餐厅考究的装潢、锃亮的银器和低声交谈的寥寥几桌客人。这地方格调是高,气派也足。在这兵荒马乱、民生凋敝的年月里,能踏进沙利文门槛、安然享用一顿英式晚餐的,非富即贵,或是手眼通天之辈。
钱丽丽……
陆国忠的思绪落到这位“飞燕”同志身上。她此刻正以那身惯常的精致行头,端坐于角落光影之中。
选在这里,倒真像是她会做的事。 这浮华表象下的隐秘,与她明面上那个八面玲珑、热衷周旋于上流场合的“花瓶”身份,恰恰是绝佳的掩护。
“陆主任,请坐呀。”钱丽丽唇角一弯,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慵懒的娇笑又浮现在脸上,纤纤玉指优雅地点了点对面的空座。
陆国忠依言落座,目光却扫过桌面——只有两杯清水。“钱秘书,”他压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还有一位……?”
钱丽丽并未直接回答,眼波流转,视线轻盈地飘向餐厅入口,红唇微启,只吐出两个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字:
“来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陆国忠循着她的目光侧身望去——
餐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被推开,傍晚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武清明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服,衬得肩宽腿长。他步履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高大的身形甫一出现,便自然而然地吸引了稀疏食客的几缕目光。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目光如炬,正精准地投向这个幽静的角落。
“清明!这里!”
钱丽丽眼中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炽热光芒,声音甜腻得能拉出丝来,朝着武清明用力挥了挥手。
武清明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快步流星地走来,极其自然地挨着钱丽丽坐下,手臂甚至熟稔地环过她的椅背。他微微倾身,凑近她耳边,用那低沉磁性的嗓音,饱含歉意地低语:
“亲爱的,等很久了吧?怪我,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呀……”
这亲昵到发腻的语调,这旁若无人的姿态——
“噗——咳咳咳!!!”
陆国忠刚含进嘴里的一口水,猝不及防地全喷回了杯子里,剩下的则呛进了气管,顿时咳得满脸通红,水珠狼狈地挂在嘴角。
我的亲娘唉!
陆国忠内心疯狂咆哮,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真是那个平日里板着脸、眼神能冻死苍蝇、行动时下手比冷面阎王还狠的武清明?!
你俩这戏……是不是对组织同志也演得有点太投入、太腻得发齁了?!
“怎么会呀!”钱丽丽立刻娇嗔地回应,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尾音拖得长长的,“陆主任也是刚到没一会儿呢,你们俩呀,前后脚!”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武清明的胳膊,仿佛在嗔怪他来晚了。
下一秒,她脸上那甜蜜的笑容纹丝未动,红唇却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幅度翕动,吐出的字句如同冰珠坠地,又快又低,清晰地钻进陆国忠的耳朵:
“借口:我和清明准备订婚,请你吃饭庆祝。懂?”
语毕,那快如闪电的严肃瞬间融化。她侧过脸,仰头望向武清明,眼神里立刻盈满了化不开的浓情蜜意,脸上绽放出无比幸福的光彩,仿佛这订婚喜讯千真万确。
说完,钱丽丽大声招呼侍应生:“点菜!”
武清明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也立刻进入了角色。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几分与平日冷硬气质截然不同的、带着憧憬的温和笑意,转向陆国忠,用那种宣布人生大事时特有的、刻意放缓的郑重语气说道:
“国忠啊,今天正好跟你说一声。我和丽丽呢,打算订婚了。这顿饭,算是提前知会你这位自家弟弟。”他顿了顿,目光深情地掠过钱丽丽,再回到陆国忠脸上,“到时候,务必请陆叔全家赏光,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他那张惯常写满严肃的脸庞,此刻竟也努力浮现出一种对新生活的向往,虽然那表情在他脸上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陆国忠看着武清明那张“努力向往新生活”的脸,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笑意直冲喉咙口,他赶紧端起水杯猛灌一口,才勉强压下去。
他内心的小人早已笑得打滚:行!真行!你俩这‘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戏码,演得那是相当之般配!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戏精’!
但随即,陆国忠心头那点促狭的笑意瞬间冻结、消散,被一股真实的惊愕取代。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探询,目光在两人之间飞快扫过:
“等等……你们……是来真的?真要结婚?!”
“废话!”钱丽丽杏眼圆嗔,眼波横了他一记,那娇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后啊——”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下巴微扬,带着点新晋“嫂子”的小得意,“——可得规规矩矩改口叫嫂子了!”
“先说一件意外之事。”武清明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间截断了陆国忠翻腾的好奇与惊诧。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才用几乎贴着桌面的气声说道:
“来之前得到的消息——美军一架轰炸机,在居民区外缘,误投了一枚重磅航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武清明话语微顿,眼神沉沉地锁住陆国忠。无需追问,陆国忠已从这沉重的停顿中预感到不祥,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哪里?”
武清明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砸在人心上:
“虹桥路,民福里——那一段。”
他脸上的严峻,已化为实质般的冰冷沉重。
“噌——!”
陆国忠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煞白一片。
“坐下!”钱丽丽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丝,又低又锐,瞬间刺破空气。她凌厉的目光狠狠剜了陆国忠一眼,同时闪电般扫视整个餐厅,确认这突兀的举动没有引来其他食客的侧目,“控制住!”
“国忠!”武清明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一种沉稳的安抚力量,目光紧紧锁住他,“听我说!别慌!”他身体微微前倾,语速清晰而稳定,“我来之前,特意绕过去悄悄看了——陆叔没事,两个孩子都好好的,玉凤只是胳膊上嵌了点碎玻璃,小伤,没大碍。”
看着陆国忠紧绷的肩线似乎松动了半分,武清明才继续开口,声音低沉下去,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沉重:
“民福里的街坊……当场没了三个,还有两个重伤的。我去的时候,邻居们……正帮着一起收殓。”他眼神晦暗,那里面翻涌的悲凉,沉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云。
许久,钱丽丽目光冷冽,缓缓扫过武清明和陆国忠紧绷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最新截获的情报。沪上有部秘密电台,持续向重庆发报——”
她刻意停顿半秒,加重了关键信息:
“——详细揭露了日军利用平民作‘肉盾’的阴毒部署,并精准标注了全市多个核心目标点位,其中就包括虹桥路一线。”
“组织研判,”她目光锐利如刀,“这极可能是军统深埋在日伪高层的内线所为。目的很明确:在提醒重庆方面——这些标注地点,有平民肉盾!”
“我也捕捉到了这个电台的频率,”陆国忠沉声补充,眉头紧锁,“但有一点非常蹊跷——从信号特征和发送时段给我的感觉……这部电台,很可能就在我们市南警局内部!”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目光灼灼:
“而且,发送时间都卡在工作时段内。”
“什么?!”钱丽丽瞳孔骤然一缩,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她猛地抬眸盯住陆国忠,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冰封的湖面,锐利又深不见底。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股森然寒意:
“如果你的判断没错……”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我心里……已经浮出了一个影子。但没有证据——这需要国忠,你的全力配合!”
陆国忠心头剧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他几乎失声:“难道……你也怀疑是他?!”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骤然点亮的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