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乔楚生肩上的伤口总算愈合得七七八八，拆了线，医生终于批准他出院。虽还不能剧烈活动，但日常行走处理公务已无大碍。
出院这天，阳光格外明媚。白婉清亲自来接他，依旧是一身素雅旗袍，外面罩了件薄呢长风衣，站在医院门口，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她看着乔楚生换下病号服，重新穿上挺括的深色西装，除了脸色稍显苍白，那股属于乔探长的锐利与精气神似乎又回来了。
“走吧。”乔楚生走到她面前，笑容舒展，带着重获自由般的轻松。
白家的汽车等在门口。乔楚生却摆了摆手，对司机道：“你先回去，我和白小姐走走。”
司机看向白婉清，见她微微颔首，这才驾车离去。
“伤口刚好，不宜劳累。”白婉清蹙眉提醒，语气是习惯性的关切，却掩不住那一丝细微的、被他自作主张的不悦。
“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僵了。”乔楚生活动了一下未受伤的右臂，目光落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带着些许怀念，“就想走走，透透气。”
他没说的是，他想和她像普通人一样，在这阳光下，并肩走一段路。
白婉清看了他一眼，没再反对，只是默默地放慢了脚步，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并肩融入街上的人流。
秋日的上海街头，热闹而富有生机。叫卖声、车铃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这与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死寂般的安静截然不同。
乔楚生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带着各种食物香气和尘土味道的空气，只觉得通体舒泰。他侧头看向身边的白婉清，她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不适应这嘈杂的环境，眉头轻蹙，但日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路过一个卖糖人的小摊，摊主手艺精巧，吹出的孙悟空活灵活现，引得几个小孩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乔楚生脚步一顿，目光在那糖人上停留了一瞬。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码头上，看着别的孩子举着糖人欢天喜地，自己只能咽着口水默默走开。那些遥远的、带着酸涩的记忆，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此刻想起，竟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怅惘。
他正欲抬步离开，却听见身边的白婉清轻声开口：“等一下。”
她走到那小摊前，从精致的手包里取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指着那个姿态最舒展、糖色最亮泽的孙悟空糖人，对老艺人道：“要这个。”
老艺人笑呵呵地取下糖人，递给她。
白婉清拿着那晶莹剔透的糖人，转身，走到微微怔住的乔楚生面前，伸手递给他。
阳光透过薄薄的糖片，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映得她白皙的手指也仿佛有了颜色。
“……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眼神飘向别处，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着……还挺有趣的。”
乔楚生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递到眼前的糖人，再看看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讶、温暖和难以言喻悸动的暖流，猛地冲撞着他的心脏。
她看到了。看到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停留，看懂了他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深藏心底的微小遗憾。
这个总是用冷静和尖锐包裹自己的大小姐，竟有着如此细腻入微的观察力和……笨拙的温柔。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支糖人。指尖触碰的瞬间，他感觉到她飞快地缩回了手。
糖人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甜腻的香气隐隐飘来。乔楚生低头看着，半晌，忽然抬起头，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沉稳或算计，只有纯粹的、如同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般的喜悦。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灼灼，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白婉清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扭开头，语气生硬地催促：“快走吧，街上人多。”
说着，便率先朝前走去，只是脚步比刚才更慢了些。
乔楚生举着那支与他形象格格不入的糖人，跟在她身侧。他没有立刻吃掉，只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走过喧闹的街市，穿过相对安静的林荫道。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安。
他偶尔侧头看她，阳光在她发丝上跳跃，她微扬的下巴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可落在他眼中的，却只剩下让他心头发软的柔光。
他知道，这支糖人，甜的不只是味蕾。它填补了某个尘封的缺口，也让他更加确信，身边这个看似清冷的女子，是他漂泊半生，终于寻得的、独一无二的归途。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也没有说。但两人脚步的方向，却默契地朝着那个他们共同熟悉的、能称之为“去处”的地方——有她在的白公馆，或者，有他在的巡捕房方向——缓缓前行。
路还长，阳光正好。糖很甜，人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