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派的工地条件确实简陋。临时板房搭建的宿舍，夏夜闷热蚊虫多，冬夜则冷风嗖嗖往里钻。洗漱不便，伙食也多是粗犷的大锅饭，与齐阳市区的生活相比，堪称天壤之别。
然而，这一次，陈武桢的心境却与以往出差时截然不同。白日里，他跟着老师傅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奔波，处理着各种琐碎甚至棘手的事务，身体是疲惫的。但每当夜晚降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简陋的宿舍，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摸出手机的那一刻，所有的辛苦仿佛都被瞬间驱散了。
屏幕那端，有一个人在等他。那个叫黎琳娜的女孩。
qq的提示音成了他最动听的音乐。每一次“滴滴滴”的响起，都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们聊工作里的趣事，聊各自喜欢的歌曲和电影，分享看到的搞笑段子，甚至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感情的看法。虽然隔着冰冷的屏幕和数百公里的距离，但文字的交流却显得格外真诚和热烈。
在这种畅快的聊天中，陈武桢感觉月老似乎终于打了个盹醒来，注意到了他这个在情路上磕磕绊绊的“痴情”小伙，随手给他系上了一根红绳。虽然这根绳子的另一端还朦朦胧胧，但已经足够让他心怀感激与期待。
这种“被牵挂”和“有期待”的感觉，如同给他的枯燥生活注入了一股甘泉。在好心情的加持下，原本难熬的外派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日子不再显得漫长难捱，反而因为有了每晚的固定“约会”而充满了盼头。他甚至觉得工地的夕阳都比往日更温柔了些，老师傅的唠叨也变得不那么烦人。
关系的进展也出乎意料的顺利。在一次聊天中，不知是谁先提议的，他们自然而然地约定了陈武桢返回齐阳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一家口碑不错的商场里的咖啡厅，安静，方便交谈，又不至于太正式让人紧张。
敲定见面细节的那一刻，陈武桢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乐得要跳出胸膛。这不再是联谊会上那种程序化的、群体性的接触，而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
终于，外派任务结束。返程的那天，陈武桢起了个大早，仔细地刮了胡子，换上了最干净整洁的衣服，虽然依旧是那身工装，但心情却如同去赴一场盛大的庆典。
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从荒凉的工地逐渐变为熟悉的城市景观。陈武桢靠着车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和田野，觉得连吹进车窗的风都带着甜味，齐阳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
他脑子里一遍遍预演着见面时的场景：该说什么开场白？点什么饮料？聊些什么话题才能既显得有趣又不轻浮？他甚至开始幻想，如果一切顺利，之后是不是可以请她看场电影，或者一起吃个晚饭……
所有的忐忑、期待、兴奋，都化作了对即将到来的见面的无限憧憬。这一次，他感觉命运似乎终于要对他露出微笑，他紧紧攥着手机，仿佛攥住了那根月老刚刚赐下的、充满希望的红线。
回到齐阳的公寓，陈武桢甚至来不及好好休整，心里那根弦立刻就绷紧了——与黎琳娜的约会近在眼前。
网络上聊得再投缘，那种感觉终究是隔着一层的、带有想象成分的虚幻美好。陈武桢深知，一切的成败，最终还是要落到现实的那“第一面” 上。这第一次线下见面，如同一场至关重要的面试，决定着后续是能顺利推进，还是难逃“见光死”的魔咒。这种紧张感，甚至超过了之前见汪宇艳的时候，因为这次是双方“互选”后的结果，似乎蕴含着更大的可能性，也意味着可能带来更深的失望。
他立刻行动起来，首先冲进理发店，让托尼老师给他修剪了一个最精神利落的发型，务必扫清在外奔波多日的风尘仆仆。
回到家，他打开那个并不充裕的衣柜，如同挑选战袍一般，仔细审视着每一件衣服。最后，他选出了那身自认为最得体、最能凸显他“靠谱”气质的行头：一件熨烫得笔挺的浅蓝色条纹衬衫（并非之前相亲穿的那件），和一条深色的休闲西裤。接着，他翻出那双平时舍不得穿的皮鞋，挤上厚厚的鞋油，用软布反复擦拭，直到鞋面能隐约照出人影，锃亮得仿佛能踢死苍蝇。
一切穿戴整齐，临出发前，陈武桢心里那股莫名的紧张感达到了顶峰。他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件他平日绝不可能做的事——他快步走进丰文武的房间（丰文武和刘悠苒正好都不在），从书桌上拿过那面带支架的、略显花哨的梳妆镜，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房间的桌上。
他俯下身，脸几乎要贴到镜面上，开始前所未有地、极其苛刻地审视自己的脸。
胡茬好像又冒出来一点？不行！他立刻拿出剃须刀，沾上水，又小心翼翼地刮了一遍，确保下巴和两腮光洁无比。
鼻毛？他仰起头，对着光，仔细检查，拿起小剪刀一丝不苟地修剪可能探出头的一丁点毛茬。
脸上好像有点油？他冲回洗手间，拿出洗面奶，仔仔细细地揉搓脸部，甚至顺带洗了把头，确保整个人清清爽爽。
用毛巾擦干脸后，他犹豫了一下，又从丰文武桌上那堆瓶瓶罐罐里，辨认出一瓶男士爽肤水，倒了一点在手心，胡乱地拍在脸上，感受到一丝清凉和紧绷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瓶黑色的、造型别致的古龙香水上。他拿起来，迟疑了片刻，想象着丰文武平时嘚瑟的样子。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隔着一段距离，对着自己的腋窝和脖颈动脉处，“噗嗤”喷了两下。一股清新又略带辛辣的男性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他放下香水瓶，再次凑到镜子前，左右偏头看了看。镜中的男人，发型利落，面容干净，衣着得体，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象征着“品味”的香气。
“应该……还可以吧？” 他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练习过的、自认为最温和得体的笑容。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陈武桢 finally 拿起手机和钥匙，转身出门。他步伐坚定，仿佛不是去赴一场前途未卜的约会，而是走向一个即将被自己赢得的战场。
陈武桢收拾停当，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场重要的战役。他下楼，罕见地没有去挤公交，而是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早已牢记于心的餐厅地址——那是黎琳娜选的地方，一家他从未去过、听起来就颇有格调的西餐厅。
他特意提前了不少时间出发。在他朴素的认知里，男女约会，男生提早到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对女生的尊重，也是一种必要的风度。
出租车很快将他带到了目的地。餐厅门面不大，但装修别致，透着一种他不太熟悉的、小资的情调。他推门进去，在服务生的引导下，直接上了二楼。他特意要求了一个安静些的、靠窗的小单间。这个位置很好，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餐馆门口进出的人群和路边来往的车流。他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然后便有些坐立不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窗外，既期待又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陈武桢的心跳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
就在这时，一辆崭新的、颜色颇为亮眼的红色大众poLo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餐厅门前的车位上。陈武桢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了过去。他看着那辆车略显生疏地倒车入库，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黎琳娜吧？”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居然是开车来的？”
这个发现，在2012年的齐阳市，对陈武桢的认知造成了一次不小的冲击。那时候，私家车远未像后来那样普及。对于他和他周围大多数同龄的同事而言，每天挤公交车、骑电动车才是常态。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考驾照。一个年轻的女孩，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轿车，这在他看来，几乎等同于一种无声的“宣言”——宣告着对方与他可能存在着显着的经济条件或家庭背景上的差距。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站起身，向窗外探了探，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车门打开，一个女孩子从驾驶座上下来。
只见她一头披肩的长发，发尾处微微向内卷起，形成一种当时颇为流行的甜美烫发发型。上身是一件亮眼的红色短款上衣，下身搭配着黑色紧身裤，脚上是一双时尚的棕色长筒靴。她个子不算高挑，但因为这身搭配和苗条的身材比例，显得十分利落娇俏。
由于是从二楼居高临下地看，陈武桢无法看清她的具体面容，但整体的感觉是时尚的、都市的，甚至带着一点他平时不太接触得到的“娇气”和“精致”。
他的心绪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刚才的紧张里又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如果这真的是黎琳娜……那……”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这似乎是好事。说明女孩的家庭条件不错，至少是小康以上，生活优渥。这和他之前接触过的苏雯清、汪宇艳似乎又不太一样，带来一种全新的、更“高级”的想象空间。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的不安也随之浮现。“让人担心的也是这一点……”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想到了自己还没买房、住在单位租的公寓的现实，想到了自己甚至连方向盘都还没摸过。两人家庭条件和生活水平的明显差别，会不会意味着消费观念、生活习惯、甚至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这种差距，在最初的吸引力之后，会不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那个红衣女孩锁好车，转身朝着餐厅门口走来。陈武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坐回座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却紧紧锁定在楼梯口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服务生礼貌的引导声。很快，单间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那个在楼下看到的、时尚娇俏的身影，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脸——明亮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嘴角带着浅浅的酒窝，正带着一丝好奇和些许羞涩的微笑望向他。
“请问……是陈武桢吗？”她的声音和qq上聊天时感觉一样，清脆中带着一点软糯。
“是是是！我是！黎琳娜你好！快请坐！”陈武桢猛地站起来，动作有些慌乱，但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最灿烂、最得体的笑容，试图将刚才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暂时压下。
这一刻，真实的会面终于开始了。所有的网络畅聊、所有的心潮澎湃、所有的权衡比较，都将在接下来的面对面接触中，接受最直接的检验。
单间里的气氛，在最初的寒暄和互相打量后，稍稍放松了一些。服务生递上菜单，黎琳娜熟练地点了一份招牌牛排和沙拉，陈武桢跟着点了一份差不多的套餐，外加两杯果汁。点餐的过程短暂而礼貌，并没有太多交流。
等餐的时间里，聊天从最基本的“你做什么工作”、“平时喜欢干嘛”开始，渐渐试图深入，却也自然而然地滑向了一种微妙的、带有试探和评估意味的节奏。
黎琳娜似乎对陈武桢刚结束的外派经历挺感兴趣，问道：“听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地项目部？那边条件挺辛苦的吧？”
“是啊，在工地上，吃住都比较简单，比不上市里。”陈武桢老实回答，语气里带着点自嘲，试图显得轻松。
“那这次回来挺不容易的，路上折腾吗？”黎琳娜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行程。
“还行，坐长途汽车回来的，睡了会儿就到了。”陈武桢没多想，照实说了。
黎琳娜点点头，随即看似随意地、带着一点玩笑的口吻追问了一句：“那今天过来呢？这边好像离你住的地方有点远哦，你怎么过来的呀？不会是走过来的吧？”她说着，自己先轻笑了一下，仿佛只是个无伤大雅的调侃。
陈武桢也笑了笑，没察觉出更深的意思，顺口答道：“哪能啊，打车过来的。”
话一出口，他看到黎琳娜的眼睛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她紧接着就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惊讶的语气说道：“啊？我还以为你自己开车来的呢！”说完，她拿起果汁喝了一口，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陈武桢，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这一刻，陈武桢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被猛地触动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摸底和测试。“车”，在这个语境下，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一种身份、能力和生活水平的象征。
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心里掠过一丝难堪和失落。但他很快稳住了情绪，一种破罐破摔的坦诚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也无法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伪装。于是，他迎着黎琳娜的目光，用一种尽量平静、甚至带点故作轻松的语气回答道：
“我还没买车呢。别说车了，我连驾照都还没去学。”他说完，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黎琳娜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化开成一个更程式化、也更显疏离的尴尬微笑。“哦……这样啊。”她轻声应了一句，眼神快速地闪烁了一下，便低头拿起手机似乎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非常自然地将话题转向了无关紧要的方向，比如餐厅的装修风格或者最近上映的一部电影。
聊天似乎还在继续，气氛也没有立刻降到冰点。
但从这一刻起，陈武桢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
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仿佛被贴上了一个无形的标签。那个标签上写着：“无车”、“无驾照”、“经济条件一般”、“与我的生活圈层有差距”。刚才那些网络上积累的好感和期待，似乎在这一问一答的现实对照下，迅速褪色、蒸发。
他感觉自己被定型了。
之前所有的紧张和期待，都化为了一种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沮丧。他意识到，这辆并不存在的小汽车，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暗示了两人之间或许难以逾越的现实差距。而这道差距，似乎已经提前决定了这次见面、乃至后续所有发展的基调——恐怕不会再有“后续”了。
接下来的聊天，虽然还在进行，但对陈武桢而言，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心动和温度。他依然保持着礼貌和微笑，但内心已经提前鸣响了结束的钟声。他看着对面妆容精致、举止得体的黎琳娜，感觉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却无比坚硬的玻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