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向二宝,想看他如何应对这近乎羞辱的问题。
是愤而离席?还是勉强拼凑,最终贻笑大方?
二宝的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甚至没有看向窗外的冰糖葫芦,只是微微垂眸,似乎在思索。
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在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好奇的目光中,他重新提起了笔。
这一次,他的落笔不再缓慢,而是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言的自信与从容。
洁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
“琉璃乍破赤晶堆,竹签穿就玛瑙垂。
童稚笑逐甜脆响,街巷香透酸甜滋。
莫道此物只解馋,亦曾暖尽寒士饥。
金盘玉箸何足贵,人间至味是平常。”
诗成,笔搁。
场内再次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奥的典故。
然而,就是这看似平淡的诗句,却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
前两句“琉璃乍破赤晶堆,竹签穿就玛瑙垂”,以琉璃、赤晶、玛瑙比喻冰糖葫芦的色泽与形态。
既贴切又新颖,瞬间将这市井小吃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中间四句,“童稚笑逐甜脆响,街巷香透酸甜滋”,生动地描绘出冰糖葫芦带来的欢乐与烟火气,画面感极强。
而“莫道此物只解馋,亦曾暖尽寒士饥”一句,更是神来之笔。
将视角从孩童的欢乐,转向了底层百姓的辛酸。
赋予了这小小零食一丝温暖的、关乎生存的感觉。
最后两句,“金盘玉箸何足贵,人间至味是平常”,则是点睛之笔。
由物及理,升华主题。
道出了繁华落尽、返璞归真的人生哲理——那些看似寻常的、充满烟火气的平常之物。
或许才是人世间最真实、最可贵的滋味。
这不再是一首简单的咏物诗,而是一首充满了生活与人文关怀的佳作。
与刘瑕那首精致却略显格局狭小的《咏昙花》相比,二宝这首《咏冰糖葫芦》,在境界上,已然高出了不止一筹。
“好,好一个人间至味是平常。”老翰林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由俗入雅,由浅入深,立意高远,情怀博大。
沈小友,老朽,老朽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一次,再无人能说出“事先准备”四个字。
谁能提前准备好一首咏冰糖葫芦的诗?
更何况是如此立意超凡的诗?
刘瑕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首诗,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次,他又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无论是在才思、意境还是胸怀上,他都又输给了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满堂寂静之后,是真正心悦诚服的赞叹与震撼。
沈清辞之名,经此一事,再无人敢质疑分毫。
而那首《咏冰糖葫芦》,也必将随着“人间至味是平常”这一句,传遍京城,成为脍炙人口的佳句。
二宝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写下这惊人诗句的并非他自己。
他对着老翰林和刘瑕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揽月楼内,因二宝那首《咏冰糖葫芦》引发的震撼尚未完全平息。
许多先前曾非议过二宝的学子,此刻都目光闪烁,不敢与沈家众人对视。
就在这沉寂当口,一直安静陪伴在侧,仿佛只是来看个热闹的苏寻衣,却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未施粉黛,通身却有种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也不同于京城贵女的气度。
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那几个最初散布谣言的学子脸上略作停留,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笑意。
“诸位才子方才论诗品词,兴致颇高。”
苏寻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恰才听闻,外界有些关于我与我家清辞的一些无稽之谈,甚至牵涉到之前江南流传的《寻·诗词集》。”
苏寻衣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但话语中的内容却让不少人心中一紧。
“换言之,你们青年才俊的诗会,我一介女流,本不该在此抛头露面,更无意与诸位才俊争什么诗名。”
她微微一顿,目光转向一旁负责记录诗会佳作的书案,“只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有些事,既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味避让,反倒是显得我们心虚。”
苏寻衣缓步走到书案前,执起一支尚未干透的羊毫笔,目光掠过窗外,略一沉吟,便俯身挥毫。
没有刘瑕的急智,也没有二宝的沉雄,苏寻衣的动作舒缓。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行行清丽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春山夜月》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停笔,诗已成。
满堂再次陷入了寂静。
如果说二宝的诗是石破天惊,以筋骨气魄胜。
那么苏寻衣这首诗,便是春风化雨,以意境韵味长。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老翰林喃喃地重复着这一联,老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何等灵秀,何等闲适,何等天人合一的妙境。
老夫,老夫仿佛看到了那春山夜月,闻到了那袭人花香,感受到了那流连忘返的逸兴。”
诗句,太美了。
美得空灵,美得透彻。
它将春日山中美景与人的闲情逸致完美融合,尤其是“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联,对仗工稳,想象奇妙。
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幽静情趣表达得淋漓尽致,堪称点睛之笔。
这需要何等灵心慧质,需要对自然之美有何等敏锐的感知,才能写出如此不着痕迹的诗句。
刹那间,所有关于苏寻衣“欺世盗名”、“诗词为云亭先生捉刀”的谣言,在这首活生生的、即兴创作的《春山夜月》面前,彻底土崩瓦解,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江南流传的那些诗词,风格或许各异,但其中蕴含的灵秀之气、开阔意境,与眼前这首诗一脉相承。
除了苏寻衣本人,谁还能有如此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