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十余日,将山谷洗得碧绿青翠,云雾终日缭绕,隔绝了尘世喧嚣。茅屋中,李白依旧沉睡,气息虽比之前平稳了些许,却依旧微弱。裴旻每日以纯阳剑气为他梳理经脉,温养剑骨,那遍布裂痕的臂骨上,青光依旧黯淡,修复进程缓慢得令人心焦。他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长梦,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悲恸与疲惫。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与恐慌后,表面秩序已然恢复,但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紫宸殿寝宫内,药香浓郁,几乎化不开。龙榻之上,玄宗李隆基在昏迷了近半月后,眼睫终于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曾锐利、曾迷离、也曾被邪恶彻底占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浑浊。他醒了,但神魂仿佛被抽空,记忆更是支离破碎。他只隐约记得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有仙乐,有妖魔,有撕裂般的痛苦,也有……一道决绝的青色剑光和一抹消散的翠绿身影,每每想起,便觉心头一阵莫名的抽痛与空落。
“大家!大家醒了!”一直守在榻边的高力士第一个发现,惊喜交加地扑到榻前,声音带着夸张的哽咽,“老天保佑!大家您终于醒了!可把老奴担心坏了!”
玄宗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缓缓扫过高力士那张写满“忠诚”与“担忧”的脸,又看了看殿内跪伏一地、战战兢兢的太医和内侍,嘴唇翕动,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朕……睡了多久?”
“回大家,已有半月了!”高力士连忙回道,小心翼翼地将玄宗扶起些许,垫上软枕,又亲自端来温水,用玉匙一点点喂他喝下。
温水润过干涸的喉咙,玄宗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他闭上眼,努力回想,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却如同指尖流沙,难以抓住。他只记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对身体和意志的控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疯狂,而将他从那片深渊中拉回来的……好像是一道诗,一柄剑。
“承天门……李白……”他喃喃低语,这两个词脱口而出。
高力士喂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那副恭顺模样,叹息道:“大家明鉴。那夜承天门确生变故,有妖人作祟,以幻术惑乱朝纲,幸得翰林待诏李白……奋力搏杀,终使妖人伏诛。只是……只是场面一度失控,大家亦受惊昏迷。李待诏他……他也身受重伤,被一神秘高人带走疗伤,至今下落不明。”
他将过程含糊概括,重点突出了“变故”、“失控”和李白“下落不明”,却淡化了玄宗自身异化、太阴阁主阴谋以及阿依娜牺牲的具体细节。
玄宗默默听着,浑浊的眼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抬手,轻轻按向自己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与刺痛。
“朕……感觉浑身乏力,心神不宁。”玄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与……疑虑。
“大家伤及神魂,需长久静养,万不可再劳心费神。”高力士连忙道,“朝中诸事,暂由太子与几位相公商议处理,大家尽管放心。”
“太子……”玄宗重复了一句,眼神微沉。他虽病体沉重,但帝王的本能并未消失。自己昏迷半月,朝局……恐怕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李林甫呢?那个一向紧跟自己的权相,为何不见踪影?
他正要询问,忽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神魂深处那隐隐的刺痛,让他不得不重新躺下,额角渗出虚汗。
“大家保重龙体要紧!”高力士见状,连忙替他掖好被角,“那些琐事,待大家龙体康健后再议不迟。老奴已吩咐太医,定要用最好的药,让大家早日康复。”
玄宗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高力士会意,躬身领着太医和内侍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门合拢,寝宫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玄宗粗重而虚弱的呼吸声。黑暗中,他眉心的那道黑龙残魂印记,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日,玄宗时醒时睡,精神始终不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接收来自外界的消息。高力士和几个亲近的宦官,会有选择地将朝堂动向“禀报”给他。
他得知,李林甫在那夜“混乱”中“意外”身亡(高力士等人隐瞒了被玄宗邪化时亲手捏死的真相)。
他得知,太子监国,但贺知章、张旭等清流官员影响力大增,屡次在朝会上要求褒奖、寻访李白。
他得知,边境节度使如安禄山等人,也上表关切他的病情,并对“李太白之义举”表示赞赏。
他还得知,坊间流传着各种关于承天门之夜的离奇版本,其中“诗仙李白”几乎被神化,而关于皇帝陛下当晚的“异状”,则被有意无意地模糊淡化,或归咎于“妖人幻术所害”。
一条条信息汇聚到玄宗病榻前,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探着他敏感多疑的神经。
他靠在龙榻上,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目光幽深。
李白……那个才华横溢、也曾让他欣赏甚至忌惮的诗人。他确实救了自己,救了这大唐江山吗?或许吧。但他展现出的那种非人力量,那柄斩断一切的剑,那连自己这真龙天子都无法抗衡的威势……还有如今这民间如日中天的声望,边镇将领的公开赞赏,清流官员的竭力维护……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如同毒蛇,悄然钻入玄宗的心中。尤其是在他如今虚弱不堪,对朝局控制力大减的时候,这样一个拥有超凡力量、巨大声望的“英雄”存在,让他感到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他想起李白平日里的狂放不羁,想起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句,想起他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却在士林江湖拥有如此广泛的号召力……这样的人,若是心存异志,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自己昏迷期间那不堪回首、甚至可能危及帝位合法性的“异状”,是否也被李白,被某些人看在眼里?这会不会成为将来挟制自己的把柄?
帝王心术,在病痛与猜忌的滋养下,开始扭曲、发酵。
这一日,玄宗精神稍好,召见了新任宰相(接替李林甫之人)以及高力士等几个心腹。
他半倚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几分属于帝王的锐利与冰冷。
“李白……救驾有功,朕心甚慰。”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然,其人身负异术,非比寻常。当日承天门之变,虽系妖人所为,但场面失控,亦与其……行事激烈不无关系。致使朝纲震动,朕躬不安,此亦过也。”
他轻描淡写,将部分责任推到了李白“行事激烈”上。
殿内几人屏息凝神,不敢插话。
“如今其人身受重伤,下落不明,朕亦忧心。”玄宗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宽厚”,“然,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他毕竟是翰林待诏,非军功之将,亦非靖难之臣。若大张旗鼓寻访褒奖,恐引非议,亦不合体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高力士身上:“力士,拟旨。”
高力士连忙躬身:“老奴在。”
玄宗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翰林待诏李白,扈从有功,然性疏狂,不合朝仪。念其前劳,特赐金放还。着其……好自为之,莫负朕心。”
赐金放还!
四个字,如同冰水,泼在了殿内几人心头。
这不是褒奖,这是驱逐!是鸟尽弓藏,是帝王对无法掌控之力量的忌惮与清算!以“性疏狂,不合朝仪”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将一位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轻飘飘地打发出长安!
贺知章若在此,定要据理力争,但此刻殿内皆是揣摩上意、明哲保身之辈。
高力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隐秘的得意,连忙应道:“老奴遵旨。大家圣明,如此处置,既全了君臣之谊,也维护了朝廷体统。”
玄宗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他做出了选择。为了稳定朝局,为了消除潜在的威胁,更是为了掩盖自己那不堪的“污点”,他选择了辜负那份救驾之功,选择了用帝王的冷酷,来安抚自己那颗因虚弱而愈发多疑的心。
圣旨很快拟好,用印,传出宫闱。
当这道旨意传到宫外,传到那些仍在为李白奔走呼吁的贺知章、杜甫等人耳中时,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
“昏聩!昏聩啊!”贺知章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太白舍生忘死,挽社稷于倾覆,竟落得如此下场!‘性疏狂,不合朝仪’?这……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杜甫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他望着阴沉沉的皇宫方向,心中充满了悲凉与愤怒。他想起那夜李白持剑而立、血染衣袍的孤绝身影,想起那名为阿依娜的女子决绝的牺牲……这用血与泪换来的,竟是帝王如此凉薄的“恩赏”!
玉真公主在府中闻讯,失手打碎了最心爱的玉盏,她跌坐在锦垫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泪水无声滑落。她早知道皇兄醒来后局势会变,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决绝,如此……令人心寒。
“太白……你可知,这长安,终究是容不下你了……”她低声泣语。
而此刻,终南山深处,茅屋之内。
沉睡中的李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眉头紧紧蹙起,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右臂那黯淡的剑骨,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回应着那来自远方的、冰冷的旨意。
山谷依旧寂静,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
英雄末路,不始于战场,而始于庙堂。
一道圣旨,隔断了功名路,也斩断了最后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