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浓稠的血腥味和尸体逐渐冷却的腥气在空气中盘旋。杰森站在尸体中间,像一座沉默的山,面具后的那只眼睛里,映着门口那个摘下面具的女孩。
她刚刚将一把崭新的斧头放在他脚边,像是一种献祭,一种投名状。
而现在,她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被鲜血浸透的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绕过那些扭曲的尸体,仿佛它们只是舞台上无足轻重的布景。
杰森没有动。他只是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因为长久的困惑和警惕而绷得像一块岩石。他无法理解这个女孩。她不怕他,她赞美他,她甚至……模仿他。现在,她又要做什么?
靡思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湖水、腐叶和新鲜血液的独特气味。
“亲爱的,我好想你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这片死寂的空气。
话音未落,她伸出双臂,笑着抱住了他那粗壮得有些吓人的腰。
杰森的身体瞬间僵硬到了极点。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除了母亲之外,第一次被一个活生生的人拥抱。这个拥抱是如此的柔软、温暖,与他习惯的杀戮、冰冷和死亡截然不同。她的脸颊贴在他那件破旧、沾满污渍的工装外套上,隔着布料,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
这是一种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的感觉。他那只握着砍刀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这个闯入他安全距离的生物推开,或者……撕碎。
但她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带着一点点少女特有的、像牛奶一样的甜香,这味道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母亲做的苹果派。
“这个世界好无聊,他们都很虚伪….恶心的存在。”
女孩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前传来,带着浓浓的厌恶和不屑。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在寻求唯一的庇护。
“但是…天哪…..亲爱的你不一样。”
她松开手,微微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痴迷与狂热的光芒。
然后,她踮起了脚尖。
这个动作让她勉强能够到他那张冰冷的面具。她凑了过去,将自己温热的、小巧的鼻尖,轻轻地贴在了他面具的鼻尖上。
这是一个无比亲昵,又无比诡异的姿势。
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他能感觉到她呼吸时喷出的温热气息,能闻到她发丝间传来的淡淡馨香。他甚至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因为距离太近而微微颤动着。
“你会是我的。对吗?”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叠叠的心理防线,直抵那颗早已被创伤和孤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核心。
这不是请求,是宣告。
她一字一句,用那双明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面具后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试探,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的肯定。
她像是在驯服一头野兽,用最温柔的方式,下达最不容反抗的命令。
杰森一动不动。他巨大的身躯里,那颗沉寂了数十年的心脏,似乎第一次感到了……慌乱。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暴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那足以捏碎头骨的力量,在这样柔软的宣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女孩的鼻尖依旧贴着他的面具,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最终,她用一种近乎催眠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轻轻地吐出了一个词。
“点头。”
这个词像一道魔咒,绕过了他所有混乱的思绪,直接作用于他的神经中枢。
他那僵硬了许久的脖子,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在女孩那双执拗而期待的眼睛的注视下,杰森·沃尔希斯,这个水晶湖的梦魇,这个从不屈服于任何人的不死亡魂,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
点了点头。
一下。
就那么一下。
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看到他点头,靡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计谋得逞的、心满意足的光芒。她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有些刺眼的笑容。
她松开了踮起的脚尖,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刚刚收服的“宠物”。
“亲爱的真乖。”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赞赏,就像主人在夸奖一只完成了指令的猎犬。
杰森的默许,让靡思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那是一种孩童得到了心爱玩具般的纯粹喜悦,却又带着成年人计谋得逞的森然寒意。她欣赏着眼前这个刚刚向自己宣誓效忠的庞然大物,就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的沉默,他的力量,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都让她感到无比着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水晶湖的传说,将由她来续写。
她没有急着下达下一个指令,也没有因为收服了这头野兽而表现出丝毫的骄矜。她只是缓缓地伸出手,那只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朝着杰森那张布满了划痕与污渍的面具伸去。
这个动作充满了试探性,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坦然。
杰森高大的身躯在她指尖靠近的瞬间,再次变得僵硬。他能感觉到那纤细的指尖上带着的、属于活人的温度,与他面具上冰冷的塑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一种陌生的、让他感到极度不适的触碰。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昵的抚慰。
然而,他刚刚才对她点了点头。那个动作,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他所有的反抗本能。他只能站在原地,任由那只手,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面具上。
靡思的指尖很凉,带着夜晚森林的湿气,但触感却异常柔软。她没有害怕,没有退缩,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划过面具上一道深刻的、几乎将面具劈成两半的旧伤痕。
那道伤痕,是某个早已死去的猎物,在绝望中留下的最后反抗。它粗糙、狰狞,充满了暴戾的气息。
但在靡思的指尖下,这份暴戾似乎被一点点抚平了。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擦拭一件蒙尘的珍宝,又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那不是一张沾满了鲜血与脑浆的杀人魔面具,而是一件值得被珍视的艺术品。
“以后,不会再有新的伤痕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做出某种承诺。
“因为,我会保护你的,亲爱的。”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杰森那片混沌死寂的意识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
保护?
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遥远和陌生。从小到大,他都是被欺凌、被嘲笑、被抛弃的那一个。唯一保护过他的母亲,也早已惨死。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水晶湖的复仇之魂,一个只懂得用杀戮来宣泄痛苦和愤怒的怪物。他从不需要保护,也从未想过会被人保护。
伤害与被伤害,杀戮与被杀戮,这就是他所理解的世界的全部规则。
但现在,这个女孩,这个刚刚将他驯服的、谜一般的存在,却对他说,要保护他。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杰森无法形容。他只觉得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所在的空洞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句轻柔的话语所填满。那是一种比复仇的快感更让他感到安宁,比母亲的呼唤更让他感到……归属的感觉。
他面具后的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靡思。那眼神里的困惑、警惕和暴戾,似乎都在这温柔的触摸和轻声的承诺中,缓缓地消融,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孩童般的、全然的依赖与信服。
靡思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那紧绷如岩石的肌肉,似乎有了一丝松弛。她知道,她的攻心之术,已经彻底瓦解了这个不死亡魂最后的防线。
她收回了手,指尖上还残留着面具冰冷的触感。
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仿佛刚才那个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世界的女孩,只是一个幻觉。
“好了,我们该离开了。”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木屋里那几具姿态扭曲的尸体,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很热闹,我不喜欢吵闹。”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门口走去,仿佛笃定他一定会跟上来。
杰森站在原地,看着她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把她留下的、崭新的短柄斧。
他的世界,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他为母亲而杀戮。现在,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活生生的、需要他去追随和……守护的存在。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这个认知,让他那庞大的身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轻松。
他弯下腰,那只戴着破旧皮手套的巨大手掌,捡起了地上的短柄斧。斧柄的触感很新,和他手中那柄饱经风霜的砍刀截然不同。
然后,他提着一新一旧两把武器,迈开沉重的步伐,跟上了靡思的脚步。
当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木屋,消失在水晶湖畔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时,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微弱声响。
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在黎明时分,席卷这个被诅咒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