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没有移开。
指腹带着手术后微凉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战术手套,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他面罩坚硬的边缘。那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一点点地,将他用钢铁意志铸就的防线,研磨出细微的裂痕。
布鲁斯的呼吸,在那一刻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攻击。但她没有攻击,只是用一种近乎催眠的、温柔的语调,继续说着。
“我也算跟你工作过一段时间,你什么样的人,我多少能摸清一点。”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精准的探针,穿透了变声器和层层盔甲的阻隔,直接抵达了他最柔软的内里。他想后退,想抓住那只手,想用冰冷的警告让她停止这种危险的入侵。但他没有动。某种更深沉的、被他压抑了太久的疲惫,如同藤蔓般缠住了他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
“放心,你守护你的哥谭,我没兴趣掺浑水。”
她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信服的诚恳。
“只是这里有我感兴趣的人,事。当然你也算里面。”
说完,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荡开,混杂着雨水滴落的节拍,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布鲁斯沉默着。面罩下的那双眼睛,正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怀疑、警惕、分析……他大脑中所有负责危险预警的模块都在疯狂运转,试图解析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意图。但所有的逻辑和数据,在她的下一句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夜深了….现在没有罪犯要你去抓,我也在这,被你带回来了。今天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
这个词,对他而言,比世界上任何酷刑都更陌生,也更奢侈。
“我也累了,才做完手术。”
她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了,疲惫是真的,毕竟才做完手术,又赶路回去休息,中途被截胡了。
但是他想的是,她示弱了,用一种坦然的、不带任何算计的姿态,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面前。
然后,在他还未从那片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时,一个温暖的、柔软的身体,轻轻地靠了过来。
隔着坚硬的、冰冷的凯夫拉装甲,她就那样抱住了他。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蝙蝠标志上,手臂环住他宽阔的脊背。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却比任何亲吻都更亲密的拥抱。
布鲁斯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属于大都会无菌实验室的消毒水气味,能感觉到她因为虚弱而微微有些不稳的呼吸,能听到自己那颗失序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他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一秒,还是一分钟?在哥谭的黑暗里,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
他只知道,当靡思松开他,拉起他那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时,他没有反抗。
她的手很凉,也很软,与他掌心坚硬的材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就像牵着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步一步地,将他从仓库中央那片冰冷的、被雨水浸湿的水泥地,带向了角落里一个被帆布遮盖的区域。
她掀开帆布,露出了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床铺很简单,只有一张薄薄的床垫和一条折叠整齐的军用毛毯。这是他的临时休息点,一个他从未真正使用过的地方。在这里,他只会处理伤口,分析情报,或者在极度的疲惫中,靠着墙壁短暂地闭上几分钟眼睛。
睡觉,是属于布鲁斯·韦恩的,而不是蝙蝠侠的。
她抱住了他。
但现在,这个女人却要打破这个规则。
靡思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坐下。然后,她自己先在床边坐了下来,动作有些吃力,显然手术的后遗症还在影响着她。她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然后就那样穿着那身黑色的连衣裙,侧身躺了下去,占据了床铺的一半。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再次看向他,那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布鲁斯站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面罩下的视线,复杂得如同哥谭上空纠缠的电线。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看着她闭上眼睛后微微颤动的睫毛。
她就这么信任我?
在这个随时可能被Joker或者其他疯子找到的地方,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躺下了?
或者……她信任的不是蝙蝠侠,而是布鲁斯·韦恩?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开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摘下了那个沉重的、象征着恐惧与复仇的面罩。面罩之下,是布鲁斯·韦恩疲惫不堪的脸,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下巴上冒出的一层青色的胡茬。
他将面罩放在一旁的箱子上,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床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床垫因为他的重量而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没有躺下,只是那样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哨兵。
“睡吧,布鲁斯。”
黑暗中,她轻声说。这一次,她叫了他的名字。
“起码现在我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那句话,像一句温柔的咒语,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不是一个人……
这个他花了半生时间去习惯,甚至去拥抱的状态,在这一刻,被她轻描淡写地否定了。而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愤怒。
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让他想要落泪的……解脱。
他终于缓缓地躺了下来,身体依旧僵硬,隔着战衣,与她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他睁着眼睛,看着仓库穹顶上那片模糊的黑暗,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身边那个平稳而轻柔的呼吸声。
她的呼吸,像一种节拍,一种摇篮曲,渐渐地,抚平了他脑海中那些喧嚣的、疯狂的杂音。那些受害者的尖叫,罪犯的狂笑,阿尔弗雷德担忧的叹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温柔的呼吸声中,慢慢地,沉淀下去,远去。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混杂着消毒水和威士忌的味道,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他能感觉到从她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和坚硬的盔甲,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渗入他早已冻结的四肢百骸。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双始终睁着的、警惕着整个世界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
意识的边缘,他似乎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那是一种他已经遗忘了许多年的、深沉的、没有任何噩梦的黑暗。
在哥谭无尽的雨夜里,那个城市的守护神,终于在一个本该是他敌人的女人的身边,第一次,像个凡人一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