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宽大的僧袖随之滑落，这一次，滑落得更多。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身后的孙悟空，猛地转过了身。
洞内光线虽暗，但在场谁不是目力超凡？
只见唐僧那截裸露出的苍白小臂上，赫然交错着数道浅粉色的疤痕。
那疤痕新旧叠加，排列得甚至有些……规律。
最新的一道，颜色还带着淡淡的红，正是方才为救黄眉老母所划。
“这是……？！”
八戒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沙悟净猛地握紧了拳，脸上满是震惊与痛惜。
敖烈蓦然用手掩住了唇，眼中瞬间盈满了不敢置信的水光。
孙悟空一个箭步冲上前。
它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金色的眼瞳里燃烧着震惊愤怒，以及一种被欺骗的巨大痛楚。
它一把抓住唐僧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本就纤细的手腕更显脆弱，仿佛一折即断。
孙悟空死死盯着那些刺目的伤痕，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变得嘶哑低沉。
“这……这是什么？！你告诉俺！这些是什么？！你不是普度众生吗？！啊？！就是用这种方法普度的？！放血？！一直放血？！”
它猛地掀开唐僧另一只手的袖子，同样的情景，甚至更加触目惊心。
“难怪你说自己的肉能长生不老是传言虚妄，你的血才能延年益寿。呵……原来如此。”
“你以为……你的血是甘露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以为你是谁？！是那庙里的泥塑木雕，香火不断就能一直显灵吗？！”
孙悟空怒气滔天，一字一句吼道。
怒吼在洞中炸开，震得石壁回响。
它看着唐僧那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
看着他那双依旧温和，却仿佛已看透一切，接纳一切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它淹没。
唐僧任由它抓着，没有挣脱。
他抬起另一只未被抓住的手，轻轻摆了摆，示意惊骇欲绝的八戒、悟净和敖烈不必上前。
唐僧看着眼前暴怒的猴子。
看着它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愤怒的金芒，极其缓慢地，露出一个无比疲惫，却又无比释然的微笑。
“悟空……众生皆苦……为师……见不得他们苦……”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
“血肉皮囊，不过是……承载宏愿的舟筏……若能渡人……舍了……便舍了……”
孙悟空的手，像被灼伤般猛地松开。
它踉跄着后退半步，金箍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它也浑然不觉。
它只是死死地盯着唐僧，盯着他那双依旧清澈，却仿佛已燃尽最后一滴灯油的双眸。
“疯了……你真是疯了……”
孙悟空喃喃道，声音里再无之前的暴戾，只剩下全然的茫然与刺痛。
八戒噗通一声跪倒在唐僧脚边，身躯颤抖着，带着哭腔。
“师傅！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啊！咱们取经是为了普度众生，可不是为了让您把命搭进去啊！”
沙悟净也重重跪下。
这个沉默的汉子向来寡言少语，此刻却也是眼眶通红，喉咙哽咽，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敖烈依旧坐着，泪水却已无声地滑过她白皙的面颊。
一滴一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看着唐僧，眼中是深深的不舍与了悟。
此情此景。
众人还有什么不懂的？
师傅……已是大限将至了。
唐僧的目光，慈爱而平和地掠过他们每一个。
“我佛慈悲，渡人……亦需渡心，世人皆被困于嗔痴爱憎，生老病死……不得解脱…………可惜，贫僧……力量微薄……”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角渗出一丝暗金色的血痕。
唐僧看八戒，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
“八戒……你天性率真，贪恋红尘欢愉并非大错。然需谨记，善恶之念，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莫因旁人蒙蔽慧心，莫因一时之快忘却根本。守住你心中的良善，那便是你的净土。”
八戒闻言，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唐僧，用力地点了点头。
唐僧的目光转向沙悟净。
“悟净……你敦厚沉稳，任劳任怨，是为师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最能持守的。只是……莫要再将往日的罪责永远背负在心。向前看，你的路，在脚下，不在身后。莫问前尘，如今你是沙悟净，是渡尽劫波的修行者。”
沙悟净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压抑的呜咽终于破喉而出，他再次深深叩首。
“是……师傅……”
唐僧的目光，最后落在敖烈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父兄般的怜爱。
“小白……你是为师徒儿中悟性最高的。你性子外柔内刚，经历磨难，更显坚韧。守护好你的子民，守护好那片生养你的海域……凡事无愧于心，如此，便是你的功德。”
敖烈泣不成声，只能以龙族最郑重的礼节，深深伏下身子。
最后。
唐僧的目光，与死死盯着他的孙悟空相遇。
那目光交织着太复杂的情感。
“悟空……”
唐僧的声音愈发微弱，却字字清晰。
如同最后的梵唱，敲在孙悟空的心上。
“你性情桀骜，神通广大，惯于打破规则，质疑天命……这是你的本性，亦是你的力量。但你要明白……这世间万物，运转皆有因果，就如……”
他喘息了一下，积聚着最后的气力，目光如同温润的月光，笼罩住孙悟空。
“当年为师插手了因，便要承受其果……这，便是天道，是规则……非是屈服，而是……明了与担当……”
唐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柔和而纯粹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温暖得如同冬日暖阳。
他的身形在这光芒中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仿佛要与这光融为一体。
“……心怀众生，不单是人……”
唐僧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气音，眼神却奇异地亮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极乐彼岸。
“而是……世间……万物……”
“愿我……舍此残躯，能渡……世间嗔痴……怨憎，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