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话间,孙顺从行囊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密信,恭敬呈给三姑娘。三姑娘拆信细阅,秀眉渐渐紧蹙,神色凝重异常。
“出了何事?”杨锦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问道。
“莲花岛有变,教主严令我速归!”三姑娘声音低沉,透着一丝焦灼。
杨锦霍然起身,毫不犹豫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
三姑娘却沉默片刻,并未回应杨锦,转而向陈忠吩咐道:“陈堂主,速去备四匹快马,备足干粮饮水,我们即刻启程。”
陈忠心细如发,察言观色,知三姑娘必有私话要与杨锦商议,连忙应声,拉着尚在云里雾里的孙安、孙顺快步退出房去。
房门一关,杨锦立刻上前,将三姑娘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秀发,低声问道:“为何不让我同去?”
三姑娘依偎在他胸前,面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柔情:“莲花岛眼下暗流汹涌。付清那叛徒不仅盗取圣物‘七宝莲台’,更将我教遍布十三州的联络据点逐一拔除,手段狠辣,不留活口。此中牵连甚广,盘根错节,绝非朝夕可解。而你…”她抬起螓首,美眸中满是忧虑,“你体内紫阳、血魔、无锋剑气三气纠缠,如三龙夺珠,时刻有反噬爆体之危!眼下最紧要之事,是寻得韩春子前辈,修成太极神功,调和三气,方能保住性命,奠定武道根基。我在莲花岛等你,待你功成,再来助我,可好?”她眼中波光潋滟,满是期盼与不舍。
两人在屋内相拥低语,互诉衷肠,直至陈忠等人叩门回报,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正午时分,杨锦将三姑娘一行四人送至城外路口。执手相看,千言万语化作无声凝望。三姑娘强忍离愁,翻身上马,最后深深望了杨锦一眼,一抖缰绳,骏马长嘶,绝尘而去。杨锦目送那倩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直至烟尘散尽,方收拾行装,离开客栈,朝着与紫霞山相邻的振安镇方向行去。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早日习得太极功,奔赴莲花岛,助她荡平风波!
三姑娘一行策马疾驰,心中却是愁肠百结。莲花岛之乱远比信中所言凶险,教中长老各怀心思,付清背后似有更大黑手…这些,她都未曾尽数告知杨锦。此一别,江湖路远,风波险恶,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念及此,烦闷之情更甚。陈忠三人紧随其后,见三姑娘面沉如水,一路之上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半句。
杨锦踏入振安镇。此镇不大,街市略显萧条冷落,与紫霞山下繁华的融安镇相去甚远。但因两镇相距不过数十里,每逢大集,振安的百姓也会前往融安做些小买卖,沾些热闹气息。
杨锦逢人便打听“无极门”韩春子的住处。令他意外的是,韩春子并未如想象中隐居于山林僻壤,其居所竟就在这镇子中心。在路人指点下,杨锦很快寻到一处院落门前。
门扉是两扇厚重的老木门,饱经风霜,木质已显朽败之色。门楣之上并无匾额,只在顶门石的门帘之上,以古拙刀法深深镌刻着“无极门”三个大字。字迹多处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古意。观此门庭,便知这无极派已历尽百年兴衰,门庭冷落,早已不复当年气象。
院子占地约四亩,分前、后两进。前院有两座飞檐斗拱的大殿,虽显陈旧,却收拾得颇为整洁。后院应是起居之所。
各位看官有所不知,这太极门原本分为两脉:一为专研武学杀伐、开宗立派的“太极派”,另一支则是讲究修身养气、性命双修的“无极派”。只因无极派所修“太极功”重在导引行气,强筋健骨,于实战搏杀之道并无显赫建树。在那烽烟四起、刀头舐血的乱世,专攻武技、战力强横的太极派自然门庭若市,地位蒸蒸日上,最终开枝散叶,成为武林巨擘。而无极派则因不合时宜,日渐势微,到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几近断绝传承之危。
然世事轮回,盛衰无常。孰能料到,无极派这看似无用的“修身练气”之法,所蕴含的阴阳调和、天人合一之理,在后世千百年间却大放异彩,成为道家内丹修炼之根基,甚至影响了无数养生延寿之术?此正所谓:盛极而衰,衰极而盛;武学一道,外功为用,内功为本,本固则道生。此乃天地不易之理也。
杨锦见大门虚掩,内里寂然无声,便轻轻推开。院中空寂无人,他朝后院方向唤了几声:“韩老前辈可在?晚辈杨锦求见!”
半晌,才从后院厢房内慢吞吞踱出一人。此人年约四旬,睡眼惺忪,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皱皱巴巴,头发蓬乱如草。他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不耐烦地嘟囔:“嚷什么嚷!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杨锦心中苦笑,面上仍恭敬道:“实在抱歉,扰了清梦。晚辈特来拜会韩门主,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在府上?”
中年人眼皮都懒得抬,没好气道:“我师父不在!明日再来!”说罢,竟不再理会杨锦,转身便要回屋。
杨锦无奈,只得在院中青石阶上坐下等候。时值盛夏午后,骄阳似火,热浪袭人。杨锦直等到日影西斜,方见一人背着个硕大的竹篓走进院门。来人年纪二十出头,身形清瘦,脸上挂满汗珠。他见到阶上静坐的杨锦,微露讶色,问明来意后,忙将杨锦请入前殿歇息。
他放下竹篓,便去后院厨房烧水,不多时提来一壶粗茶。茶质苦涩,勉强能入口。两人攀谈起来,方知此人名叫韩义,是韩春子的二弟子。方才那贪睡的中年人则是大师兄韩本。韩春子年事已高,今日镇上有富户办喜宴,特请他去赴宴,恐要晚归。
韩义为人忠厚木讷,不善言辞,但杨锦耐心相询,他倒也知无不言。从韩义口中,杨锦对这无极门的现状有了清晰了解。
修真道长的至交好友韩春子,正是这无极派第二十二代掌门。徒弟韩义、韩本皆是幼失怙恃的孤儿,被韩春子收养带回无极门。师徒三人相依为命,生计主要靠太极门念在同源之谊拨下的一点微薄供银,以及镇上大户偶尔的接济,日子过得清贫寡淡,却也闲散自在。
日落西山时,韩义做了两样素菜:一盘清炒时蔬,一盘凉拌豆腐,外加一锅稀粥。此时,韩本才懒洋洋起身。饭罢,他抹抹嘴便出门会友去了,留下韩义默默收拾碗筷。
天色擦黑,韩春子方从外归来。杨锦终于得见这位无极掌门真容。出乎意料,韩春子竟已年逾八旬,须发皆如银丝,一身灰白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裤脚还用麻绳利落地束着。虽年迈,却因常年习练太极导引之功,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步履稳健,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耳聪目明,毫无寻常老者的龙钟之态。
见到杨锦,韩春子并未多言,径直走到堂中一张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坐下。待韩义奉上热茶,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无波,淡淡问道:“小友何人?所为何来?”
杨锦连忙起身,深施一礼,自报家门,并将修真道长的亲笔信函恭敬呈上。韩春子接过信,拆开细阅,枯瘦的手指在信纸上缓缓摩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片刻,他微微颔首,吩咐道:“韩义,带杨小友去你房中安置。”言罢,竟不再多问,闭目养神起来。
恰在此时,韩本哼着小曲回来,得知杨锦是来学那劳什子“太极功”的,脸上立时露出讥诮之色,冲着闭目的韩春子阴阳怪气道:“嗬!三个人都快揭不开锅了,又来一个吃白食的!”韩春子恍若未闻,眼皮都未抬一下。除韩义外,这一老一少对杨锦的到来,显然都透着股疏离与冷淡。
翌日清晨,杨锦早早起身,在院中演练拳脚活动筋骨。却见韩义已挑满水缸,生火熬粥,忙里忙外。而韩春子与韩本二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用罢简单的早膳,韩春子便踱到院中一方青石台上,缓缓打起一套动作圆柔舒缓的太极导引术。韩本则又不知溜达到何处闲逛去了。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杨锦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无极门衰落至此,其来有自,非是无因。夜间临睡前,杨锦忍不住询问韩义关于“练气之功”的事。韩义憨厚地挠头道:“师父说门中确有练气的法门,但太过艰涩难懂,见效又慢,我和大师兄…都没怎么用心练过。”言语间颇有些惭愧。
若非修真道长亲荐,杨锦实难相信此地能学到什么高深功法。见每日餐食实在清苦,杨锦取出百两纹银交予韩义。韩义捧着沉甸甸的银子,惊得手足无措。当日便去市集买了鱼肉,整治出四菜一汤,还沽了三斤上好高粱酒。韩本见满桌荤腥酒香,顿时两眼放光,对杨锦的态度立时判若两人,席间不断敬酒,言语间尽是恭维谄媚之词。杨锦心中了然,只得报以无奈苦笑。
光阴荏苒,转眼两月有余。这日清晨,韩春子破例早早将杨锦唤至自己房中。他从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本书册。书页已然泛黄,边角磨损,却保存得颇为完好。老人双手微颤,将书郑重递与杨锦,沉声道:
“这两月,并非老夫有意怠慢。想必你已从韩义口中知晓我无极派太极功的根底。你能在此清苦之地盘桓两月有余,足见向道之心坚诚。然则,依老夫毕生所悟,此功除却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外,于武学斗战之道,实无大用。既是修真道兄临终所托…”提到“临终”二字,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老夫便将这《无极功》原本,传授予你。”
随后,韩春子引杨锦至供奉无极门历代先祖的灵位前,令其焚香叩首,认祖归宗。礼毕,便只让杨锦依书自修,不再过问。
杨锦怀揣古书,刚步出殿门,便见韩本翘着二郎腿在院中树荫下乘凉。瞥见杨锦手中古卷,韩本嘴角一撇,语带戏谑:“哟,得了宝贝了?杨兄弟,好生修炼,他日神功大成,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师兄我啊!”杨锦只作未闻,径直走到那熟悉的石阶坐下,怀着期待与忐忑,翻开了那本《无极功》。
开篇赫然写道:“天地有阴阳,万物复生长。阴生阳,阳生阴,万千之气皆阴阳,阴阳互生功法强。”词句古奥,义理玄微。杨锦耐着性子读下去,越读越是心惊!这洋洋万言,通篇皆是阐述阴阳互根、气机流转的玄理,于具体的修炼法门、行气导引之术,竟是只字未提!
杨锦心中疑窦丛生。此后数日,他废寝忘食,反复研读书中晦涩词句,苦苦思索其中真意,却如雾里看花,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幸而那书皮之上,“太极功”三字古篆清晰无误,书页的古旧程度也绝非作伪,这让他勉强按下心中焦躁。
这日清晨,杨锦又坐在石阶上,对着《无极功》蹙眉苦思。韩本叼着草茎,哼着小调正欲出门,见状停下脚步,蹲在杨锦身旁,指着石台上正以单掌倒立、吐纳导引的韩春子,嗤笑道:
“老爷子琢磨了一辈子这劳什子《无极功》,屁也没琢磨出来!这才改练起了这‘无极式’!要真有啥绝世武功藏着,咱无极门能混成这光景?”语气中满是嘲弄与不屑。
杨锦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石台上的韩春子。只见老人白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单臂倒立的身形却稳如磐石,笔直如松。随着悠长深沉的呼吸,仿佛与周遭天地气息隐隐交融。杨锦看得入了神,直到老人缓缓收功,步履从容地回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脑中灵光乍现!方才韩春子倒立练功的姿态,岂不正暗合了“天地反转,阴气下沉而阳气上升”的至理?其吐纳导引的节奏、身形转换的韵律,竟与《无极功》中那些玄奥的理论隐隐契合!杨锦心中豁然开朗,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连忙起身,快步走向韩春子屋内求证。
屋内,韩春子闭目端坐太师椅,正一粒一粒,慢条斯理地从桌上粗陶碗里拈起蚕豆放入口中咀嚼。听到脚步声,眼皮未抬,缓缓道:“想通了?准备何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