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谷之行定在三日后。青溪村晨雾如练，缠过黛瓦漫入苏家老宅，凝于窗棂雕花成银珠，风过簌簌坠地，沾湿阶前青苔。苏衍立书房窗前，指尖摩挲王家所赠三代堪舆罗盘——铜盘乾、坤二卦经百年掌温浸润，铜纹发亮，暗青包浆嵌着先祖勘舆蹭崖的细痕。昨夜三更，罗盘忽与怀中震卦碎片共振，嗡鸣如骨缝虫吟，搅得他半宿难眠，枕席沁汗。“堪舆之器借人气养脉，你佩了三昼夜，气脉早契。”爷爷声音自后传来，苍老如钟，手中汝窑碗盛着绿豆汤，浮着殷红枸杞，甜香混晨露清冽。苏衍接碗时触到微凉碗沿，瞥见爷爷指节薄茧——半世纪推演卦象、摩挲玉佩磨就，指腹泛着与罗盘同源的暗青，“气脉早契”四字沉如千钧，压得腕间微颤。
“昨夜推演焚心洞火煞，离卦气脉异动蹊跷。”苏衍按掌藏碎片，余温未散，“寻常阵眼松动如溪流渐涸，此脉却似被攥捏，时强时弱，必有阴邪暗牵。”爷爷步至院中古藤椅落座，藤椅扶手油亮，椅脚奶奶缠的麻绳已泛白，绳结尚留余温。抬眼锁向墙悬《青溪堪舆图》的朱红圈记——赤焰谷在绢布上如凝血，是曾祖朱砂调桐油点就，警示未减。“百年前，你曾祖与龙虎山玄机子共布镇厄阵。”指节叩石桌，声线压低，“火煞是火山余脉所化，形似赤鳞巨蟒，蛰伏焚心洞，破阵则江南焦土。”喉结滚动，“阵眼恐亏耗过半，你取碎片是表，查阵眼是里，一步一勘——火煞无情。”
“坎位玉佩？”苏衍心尖剧颤，碎片烫如燃炭——他三见爷爷枕下那半块水纹玉佩，质润通透，映月见水脉流转，月牙缺角隐有石痕。问及便被“祖传念想”带过，爷爷指尖攥紧，目光飘向石榴树。爷爷轻搁瓷碗，脆响藏颤栗：“归来再细说。先参透《周易本义》卷三‘兑离相济’，破阵密钥，字字关生死。”起身时，晨光照着他微佝的背影，肩胛骨如孤峰，背负半世纪秘辛。青石板被踩得微颤，晨露碎如坠泪。
书房朝南，窗纸透日光，投下槐叶斑驳影。乌木书架顶天立地，是曾祖取青溪百年乌木所制，木纹如流云，带清苦木香。典籍蓝布函套封装，爷爷弱冠时题的小楷已泛褐，顶层《周易本义》最古旧，函套包浆深厚，边角奶奶补的针脚藏暖，针线上缠半片枯榴花。苏衍搬楠木梯取书，怕捏碎泛黄书页。首页“苏氏族传”朱印已晕，虫蛀处爷爷以米浆修补。展卷于酸枝桌，先祖手书笔力如寒松挂剑，墨香沁鼻，窗外鸟鸣沉寂，唯余心尖与古籍共振。
读至卷三“泽火革”篇，书页忽滞涩。借天光辨出页边淡浆糊印，取十岁生辰爷爷所赠楠竹书签——顶端刻震卦填朱砂，十年未褪。捏签尖挑开粘口，半张残图滑落，轻响惊得蟋蟀缩入瓦盆。
残图以陈年麻纸绘就，质韧却脆，边缘磨损如锯齿，右侧离卦至坤卦缺失，断口霉斑如血痕。苏衍屏息抚平褶皱，朱砂先天八卦环以流云纹，笔力如铁画银钩，纹路交汇处留修改痕。最惊的是：坎位玉佩拓印，连月牙缺角的石痕，都与爷爷玉佩分毫不差！指腹沁汗濡湿麻纸，慌忙拭去——“祖传念想”背后，是苏家根基秘辛，玉佩必与镇厄阵相连。
图左下角“先天八卦镇厄图”六字狼毫劲书，带杀伐气，与先祖注解迥异。指尖触纹路，一股气脉钻入掌心，与碎片呼应。碎片泛青光，“雷水解厄”四字虚影乍现即隐。“此乃阵图原稿！”正欲细辨，院外林慧声至：“苏衍，带了解火毒的草药！”苏衍折图塞贴身，凉意与碎片暖意交织，脉息如鼓。出门见林慧立榴树下，花瓣落素裙，鬓边白菊沾露，篮中金银花、蒲公英码齐。“赤焰谷火煞烈，寻常药无用。”林慧探他额头，“眼下青黑，未眠？”“晨起头晕无妨。”苏衍偏头，“你祖父提过苏家坎位玉佩吗？水纹月牙缺角。”林慧思忖：“祖父提过曾祖与玄机子布镇厄阵，阵眼是坎位玉佩，秘宝外泄招祸。”
院门外足音轻快，爷爷提串青亮河虾归来，虾身带水汽。见林慧展眉：“慧丫头来得巧，虾腹满籽，炖羹补元气。”苏衍举书指夹层：“爷爷，阵图玉佩拓印与您枕下的一模一样！”虾串坠地，爷爷弯腰时身形一晃，膝盖磕石桌，鲜血喷溅青石板如寒梅。苏衍僵住——爷爷素来硬朗，此血是秘辛灼肺反噬。林慧取药箱倒出止血散：“苏爷爷，绿豆汤送服。”
爷爷接药，手颤得药粉落指缝，吞药后咳喘渐歇，面白如纸。“旧疾，当年龙虎山寒潭守三昼夜染的。”垂眸捡虾，指尖抖如秋叶，“图是曾祖所留，细节记不清。你莫分心陈年旧物——火煞不饶人。”苏衍望着他鬓角虾须、嘴角血痕，心尖如针扎。青溪三年无阴雨，何来旧疾？谎言如窗纸，爷爷怕揭破半世纪伤疤，那伤疤早烂在时光里。爷爷仍固执捡虾，额角青筋暴起。
“那是镇厄阵原稿！坎位玉佩是阵眼核心！”苏衍语气执拗。爷爷转身厉喝：“休要再问！”随即力竭，肩垮声弱：“此系江南气脉，外泄则火煞破阵，千万人殒命，你担得起？”目光扫榴树，“图你贴身带，或能救命。归来后，我细说曾祖与玄机子旧事，一字不瞒。”林慧挽他胳膊：“苏爷爷歇着，我炖川贝粥与虾羹。”提篮往灶房，树影落裙上斑驳，脚步轻得怕惊碎沉郁。苏衍攥指发白，掌心碎片烫如烙肤。
爷爷被扶回房时回头望他，眼神藏愧疚与期许，似要刻下他模样。苏衍蹲身捡虾，指尖触凉意才觉掌心冷汗，后背衣衫贴肤。幼时爷爷背他摸鱼的模样撞入脑海——那时祖父脊背如松，笑声惊飞麻雀，阳光镀亮白发如金。而今提及玉佩便咳血，判若两人。疑窦如潮：爷爷倾囊授堪舆术，连曾祖黄山遇瘴靠玉佩续命都肯讲，为何独瞒残图？这咳血，定与玄机子之死相关，是半世纪枷锁啃噬五脏。
午后爷爷沉睡，苏衍反锁书房取残图铺桌。日光洒图上，朱砂纹路泛微光，流云纹似活转。将碎片按震位，严丝合缝。青光骤涌，注解渐清：“雷水解为阵生门，错踏坠火煞；火山旅为幻象，贪念起则侵心；坎玉分二，一守青溪一镇焚心，合则引活水熄火煞。”修改痕显见曾祖与玄机子推敲之慎。苏衍心震：此乃二人手迹！墨香混檀香——爷爷晨焚檀香，原是告慰玄机子。爷爷隐瞒，是怕他重蹈覆辙，这是性命守护的传承。
晚饭时虾羹混着粥甜，热气驱不散沉郁。爷爷气色稍缓，公筷给苏衍夹虾，自己小口喝粥。提赤焰谷时话多：“火煞侵心则肤如烙铁、五脏溃烂，魂焚无迹。危急时将坎玉贴阵眼，引溪水暂压，保命为要。遇红衣幻象莫对视，是离火摄魂，你曾祖险些栽此。”夹虾时筷子微颤，双筷夹住才放稳。苏衍低头扒饭，不敢看爷爷眼底愧疚。林慧欲问，被他制止，默默喝汤，指尖摩挲瓷碗。夜深，苏衍辗转，残图、咳血、阵诀交织，心似被撕扯，月光都染沉重。
三更，院外足音踏碎死寂。苏衍窥窗，见爷爷提桐油灯往祖祠去——祠平日紧锁，钥匙唯爷爷挂腰，唯清明开启。爷爷总言“惊扰先祖断气脉”。苏衍取蓑衣裹身，如狸猫尾随，足尖点地轻如鸿毛。祖祠门虚掩，灯影拖成长黑。躲老槐后窥望，祠内先祖牌位皆紫檀鎏金，唯左侧立块无名阴沉木牌，漆黑无纹，如寒鸦立鹤，透着悲凉。
爷爷燃三炷檀香，青烟裹朽木气呛得苏衍鼻酸。他对木牌深躬身，双膝跪地撞石面，额头磕三下，额角渗血。额头贴冰石时，隐忍崩决，哽咽渐至撕心裂肺：“师兄，我无能！当年贪功误触焚心洞机关，火煞暴走害你以身祭阵，魂困赤焰谷！只能用阴沉木委屈你，香火都要偷烧……”肩背颤如残烛，灯焰乱晃。檀香燃得快，烟丝缠哽咽升穹顶。许久抬头，泪痕模糊皱纹如沟壑：“衍儿长大了，有碎片有罗盘，能守江南……等他归来，我为你换鎏金牌位，刻名入祖祠！”
师兄？苏衍如遭雷殛，血液凝冻，蓑衣被攥变形，草屑刺指缝。苏氏族谱代代单传，何来爷爷有师兄？更惊的是，爷爷抚牌位背面，油灯下“离”字笔迹，与残图题字分毫不差！“离”对应赤焰谷，玄机子正是龙虎山高人，布阵后失踪，地方志仅记“勘谷后不知所踪”。电光石火间彻悟：爷爷的师兄是玄机子！玄机子非失踪，是因爷爷失误祭阵！这木牌，是苏家半世纪血债！疑问如潮：误触何机关？祭阵场景如何？另一半玉佩在焚心洞吗？苏衍咬唇尝血不敢出声，怕惊破爷爷迟来的忏悔，那秘辛沉如万钧，压得呼吸带颤。
爷爷对牌位絮语许久，从龙虎山相识学道，到布阵阵眼松动，苏衍拼凑出脉络：阵成三年，火煞外泄，青溪水热草枯。爷爷与玄机子赴焚心洞加固，爷爷急于赶在大雪前完工，误触机关致火煞暴走。玄机子为护阵眼救他，以身祭阵暂压火煞，临终交半块玉佩嘱寻后人集齐重固。爷爷说每月来祠忏悔，门槛被踩凹陷，香炉每日擦拭。他颤取紫檀锦盒，开盒白光映祠角——正是那半块坎玉。“这玉我守了五十年。”声带哭腔轻放玉，“师兄临终交我时血还热着，说‘后人集齐，重固阵眼’……”夜风卷落叶，灯焰狂舞，爷爷瞥见门缝黑影厉喝：“谁在外面？”苏衍贴紧槐树屏息，听门启闭、足音渐远。待灯灭，月光洒祠门冷白，秘辛如石压心。
回房后，苏衍铺残图与碎片，月光下青光朱砂交辉如星河。线索串联：爷爷失误致玄机子祭阵，以木牌忏悔；坎玉分二，另一半与离卦碎片藏焚心洞——那是阵眼之源，愧疚之根。抚图上“焚心洞”三字，笔力带警示与期许。此行早已不是取物，是揭秘辛、续使命、还血债，纵刀山火海亦要闯。
清与“衍儿。”门外爷爷沙哑声带哭过的疲惫。苏衍藏图开门，见爷爷持锦盒立月中，皱纹被月光刻得清晰，眼底泪痕未干。“这半块玉佩你带。”锦盒强行塞手，掌心冰凉却决绝，“阵眼异动时贴其上，引青溪水暂压。记住，性命比阵眼、比江南气脉都金贵，我不能
爷爷转身离去，足音沉如负铅。苏衍握紧锦盒，玉温润驱寒却驱不散沉郁。忽明了：爷爷不是不愿说，是不敢说。怕他知真相后被愧疚裹挟，急于赎罪涉险，重蹈玄机子覆辙。玄机子之死是爷爷心尖刺，扎了五十年，他不能再承受失去。如今身负碎片、玉佩、阵图，赤焰谷之路是救赎之旅——为玄机子正名入祠。这是责任与宿命，纵刀山火海亦一往无前。
次日晨雾笼村，黛瓦远山如泼墨。林慧提药箱踏雾来，裙角沾露，鬓边白菊鲜活。“连夜制的火煞解毒丸，金银花、蒲公英加寒泉石研磨，裹蜡衣遇热即化。”药箱内瓷瓶排列，标签新题小楷。苏衍接瓶时触到她微凉指腹，瞥见她眼下青黑——彻夜未眠。取奶奶绣的震卦行囊藏好阵图玉佩，与爷爷告别时，老人立榴树下，白发凝露如霜，拍肩力道轻却目光刻骨。待二人隐入晨雾，爷爷长叹转身往祖祠，背影佝偻如弓。
山路晨雾散，朝阳镀草叶露珠如碎金。苏衍摩挲锦盒暗下决心：取碎片、寻玉佩、揭秘辛、还血债，护林慧周全。转头见她蹲身采草药，阳光镀亮发梢，额角沁汗，一笑融开晨霜。他不知，赤焰谷深处阴谋如蛛网，黑衣人阴纹仅是冰山一角，百年火煞、阵眼秘辛、江南气脉的生死较量，已随他们踏山路拉开帷幕。
正午抵三岔路口，路旁茶寮破旧，“茶”字旗补丁如残蝶。“前方火煞烈，歇脚喝热茶缓气脉。”林慧擦汗微喘。掀帘入内，老茶翁蹲灶烧火，见苏衍罗盘骤亮：“二位往赤焰谷去？近来敢闯的没几个活得出。”
“老丈何以知晓？”苏衍按紧罗盘。老茶翁倾粗陶壶，琥珀茶汤泛沫：“敢去的都是带法器的异士。前几日采药人逃来疯喊‘镇厄阵破了’，三日后果然浑身焦黑死了，尸身烫裂棺材。”枯枝指地叹气，“谷里邪性缠魂，回头是岸。”苏衍与林慧对视，阵眼已危。谢过离去，日头偏西时，前方竹林骤变，竹叶暗红如凝血，罗盘狂转，硫磺灼热气浪扑来——火煞已近。
“艾草驱煞，攥紧！”林慧塞他艾草，清苦香压灼热。入林时落叶积半尺，踩之“沙沙”响。深处忽闻阴恻吟诵如鬼哭，苏衍拉林慧躲老竹后。窥见黑衣人立空地，黑袍阴纹与残图邪祟纹路一致，正对黑石吟诵。石面离卦符文泛妖红，桃木钉钉四角缠红丝——是失传“离卦聚煞阵”，大成则吸尽江南气脉。黑衣人转身，脸上纹路如蛛网，眼露疯狂：“擅闯者死！”抽桃木剑直刺，剑风带腐臭。“扰脉祸世，不怕天谴？”苏衍挥罗盘格挡，青光尖鸣。“苏家罗盘！”黑衣人癫狂，“取你碎片，镇厄阵必破！”林慧燃艾草掷丝线，火焰窜起，阵气紊乱。“快走！”苏衍拉林慧狂奔，黑衣人嘶吼追赶。奔出数里喘息，苏衍眼前发黑，掌心碎片烫如灼手，藏着玄机子英魂与爷爷期许。
暮色漫山脊，二人寻岩下暂歇。林慧敷草药于苏衍掌心灼痕，指尖轻颤：“碎片与火煞相抗，需护持。”苏衍望赤焰谷方向，晚霞如血，罗盘微颤。摸出锦盒，月光透盒映玉佩轮廓，肩头骤沉——是苏家使命、爷爷愧疚、玄机子托付。夜风卷硫磺味过，岩缝枯草簌簌，似低吟秘语又似警示。苏衍握紧碎片与玉佩，指节泛白，眼底燃决然：明日入谷，必揭秘辛，护江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