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王城。
与地面上那恢弘、肃穆,象征着大秦无上权柄的宫殿群不同,在这座城市的地下,潜藏着一个同样庞大、却完全相反的世界。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终年不灭的、散发着惨绿色光芒的磷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铁锈与陈年血腥味的独特气息。一条条深邃的甬道如同蛛网般四通八达,连接着无数间或为刑讯、或为议事、或为囚禁的密室。
这里,便是罗网的心脏。
最深处的一间石室内,光线昏暗到了极点。
唯一的照明,是来自一张黑铁长案上的一盏青铜灯。豆大的火苗无声地跳跃着,将一个跪伏在地的黑衣人身影,以及他身后那片粘稠如墨的黑暗,切割得泾渭分明。
黑衣人全身都笼罩在斗篷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即便是这双本该冷酷无情的杀手之眼,此刻也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惶恐。
他是罗网“天”字一等杀手,代号“残影”。在组织中,地位已然不低。
但此刻,他却像一只最卑微的蝼蚁,连呼吸都刻意压制到了极限。
因为,在那片被灯火照不亮的、更深沉的黑暗里,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坐着一个阴影。
“说。”
一个尖利、柔细,雌雄莫辨的嗓音,如同淬了毒的银针,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仅仅一个字,便让“残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干涩而沙哑地开始汇报:
“启禀主人……韩国……出事了。”
“韩国的情报,在一个时辰前,才通过最高级别的‘血鸽’密报送达咸阳。”
“姬无夜……死了。他麾下的‘夜幕’组织,一夜之间,土鸡瓦狗般飞灰湮灭。”
黑暗中的那个阴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残影”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奉命前往韩国执行‘苍龙七宿’任务的……玄翦大人,任务失败。”
“他……失联了。”
“哗!”
这一次,黑暗中传来了衣袂摩擦的轻微声响。
“残影”立刻感觉到,一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让他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被冻结。
“玄翦……失联了?”那个阴影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可是罗网最锋利的剑之一,死在他剑下的宗师,不下五指之数。小小的韩国,有谁能让他失联?”
“回……回主人……”“残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情报……情报极度混乱!我们安插在夜幕的探子,全部死亡!新郑城内的所有情报节点,都在那一夜被连根拔起!我们……我们只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了一个人……”
“谁?”
“虬龙君……江昆!”
当这个名字被说出口的瞬间,石室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数个冰点。
那盏青铜灯的火苗,都诡异地收缩了一下,光芒变得愈发黯淡。
良久,那个阴影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呵……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王室宗亲,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文臣,竟能让玄翦失联?你是在跟咱家说笑吗?”
“属下不敢!”“残影”猛地磕了一个响头,急声道,“根据我们事后拼凑出的零碎情报,虬龙君在韩国期间,确实与夜幕发生了冲突!而且……而且他离开新郑的车队,规模庞大,其中……其中装载着从夜幕府库中抄没的,足以匹敌韩国数年国库的财富!”
“最……最诡异的是……”
“残影”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鬼故事。
“虬龙君的车队在离开新郑,进入秦韩边境之后……凭空消失了!”
“什么?”黑暗中的阴影,第一次直起了身子。
“整整三天!整整三天时间!”“残影”的声音尖锐了起来,“那支由数百铁鹰锐士护卫,绵延数里,极尽奢华的‘巡天辇’车队,就在太乙山附近,从我们所有监控哨点的视野里,彻底蒸发了!”
“我们的人几乎将那片区域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个车轮印都找不到!直到三天后,那支车队才又凭空出现,继续向咸阳进发。而且……车上还多了两名女子,根据画像比对,疑似是道家人宗的弟子!”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残影”汇报完这最后一句,便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他知道,这份情报有多么荒谬,多么离奇。
一支庞大的车队,如何能凭空消失三天?
一个权倾朝野的君侯,为何会与道家人宗扯上关系?
这一切,都超出了罗网情报系统所能理解的范畴。
“呵呵……呵呵呵呵……”
黑暗中,传来了低沉而诡异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充满了怒火与荒谬感。
“一个大活人,带着整个韩国的财富和美人,就这么消失在了秦韩边境?你们是想告诉咱家,他被山神请去喝茶了吗?”
那个阴影缓缓从黑暗中站起,灯火终于照亮了他的一部分。
那是一张没有胡须,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角涂抹着淡淡的胭脂。正是当朝中车府令,罗网之主——赵高!
他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残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
“咱家给了你们天下最好的资源,最利的情报网,而你们,却连一个人都跟不住。”
“咱家……养你们何用?”
“主人饶命!主人饶命啊!”“残影”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疯狂地磕头求饶。
赵高却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而又残忍的笑容。
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残影”身后的黑暗,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回荡。
下一秒,两道宛如鬼魅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一左一右,架住了“残影”的胳膊。
“不!主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
“残影”的求饶声戛然而止,他的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捂住,整个人被无声地、毫不费力地拖入了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骨骼被扭断的“咔嚓”声。
随即,一切重归死寂。
仿佛刚才那个活生生的天字级杀手,从未存在过。
赵高看都未看一眼,他缓缓踱步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囊括了战国七雄所有疆域的详细地图。
他的目光,落在了秦韩边境,“太乙山”那三个字上。
他的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姬无夜死了,玄翦失联了,这一切都发生在虬龙君江昆到达韩国之后。
他带走了夜幕的财富,带走了韩国的美人,甚至还拐走了道家的人。
然后,他在罗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三天。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赵高的脑海中疯狂地碰撞、组合,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但他失败了。
因为他缺少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江昆那超越此世认知的、神明般的实力!
在他的认知模型里,一个“文臣”,哪怕再受君王信重,权势再大,其本身也应该是脆弱的。
可江昆的表现,却完全颠覆了这个模型。
“能够让玄翦失联,其实力至少也是大宗师巅峰,甚至……是天人境。”
“能够让一支数百人的车队凭空消失,要么是动用了某种超出想象的阴阳家禁术,要么……他麾下隐藏着一支连罗网都不知道的、神鬼莫测的力量。”
“道家人宗……逍遥子那个老家伙,一向与世无争,为何会允许门下弟子跟着他走?”
一个个问题,如同一团团迷雾,笼罩在赵高的心头。
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位虬龙君,根本不是他最初评估的、可以利用的政治新贵,也不是一个潜在的对手。
他是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人皮,潜伏在咸阳权力中枢的,深不可测的怪物!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赵高伸出兰花指,轻轻拂过地图上“咸阳”的位置,脸上那阴柔的笑容,变得愈发森然、诡异。
“看来,咱家之前,是小看你了。”
他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用那尖利的声音缓缓下令:
“传我命令,启动‘魅影’。”
黑暗中,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玲珑有致的女性身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声音空灵而冰冷:“在。”
“魅影”小组,罗网中最神秘、最精锐的追踪与潜伏力量,其成员甚至不在“天、地、玄、黄”的序列之内,她们是只属于赵高一人的影子。
“从现在起,放弃对虬龙君的一切主动试探。”赵高的声音变得无比冷静,“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跟上他的车队。”
“咱家要知道他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甚至……吃了什么。”
“咱家要他从睁开眼到闭上眼的每一个呼吸,都记录在案。他可以是一条过江的猛龙,但他的每一片龙鳞,都必须在咱家的掌控之中!”
“是。”女子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石室内,又只剩下赵高一人。
他重新走回地图前,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从秦韩边境,通往咸阳的路线。
“江昆啊江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交织的光芒,仿佛一个最顶级的猎人,终于发现了一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猎物。
“在外面,你是搅动风云的神龙,咱家或许奈何你不得。”
赵高阴冷地笑了起来,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咸阳”那两个字上。
“可一旦回了咸阳这张大网……”
“是龙,你也得给咱家……盘着!”
一场针对虬龙君的、更阴险、更庞大的政治风暴,已经在这座阴暗的地下室中,开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