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川流域的晨雾裹着铁锈味，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张叙舟抱着那块带金边的青石往老磨坊走时，裤脚的泥水冻成了硬壳。格水的河堤在身后渐渐远了，可腕表上护江力的数值还在微微跳动：9480，9482，9485…… 每涨一点，就像有粒暖沙落进心里。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泛白的即时贴，背面 “教你刻双川符” 的铅笔字已经被汗水晕开，却比任何符箓都让人踏实。
“张队！等等我！”
身后传来木萨的喊声。少年扛着那把锈铁锹，小跑到他身边时，胸口的补丁还在上下起伏。“我爹说让我跟你去，” 他挠了挠头，耳后还沾着河堤的泥，“他说苏姐姐的银簪能破雾，跟着你们走，准没错。”
张叙舟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跟着祖父在都江堰挑泥沙的样子。也是这样的晨雾，也是这样揣着股说不清的劲儿，觉得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走，再深的泥也陷不进去。他往旁边挪了挪，让木萨并肩走在风小的一侧：“你爹被雾困住时，说什么了？”
“就反复哼那句‘见缝就堵，见漏就补’，” 木萨踢着路边的石子，“还有句更老的，说是祖上传的：‘千句咒，万句符，不如手上一抔土’。”
话音刚落，前方的雾里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张叙舟猛地攥紧青石。雾气比河堤那边更浓，二十步外就看不清东西，只能听见风卷着沙粒打在枯草上的声音，像有人在暗处磨牙。他示意木萨停下，自己贴着一棵老杨树往前挪 —— 树皮上有几道新鲜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像是苏星潼银簪的星纹。
“是苏姐姐的记号！” 木萨低喊。
张叙舟却皱起了眉。刻痕周围的树皮是湿的，按湿度看最多刻了一刻钟，可银簪的光花明明半小时前就该到这儿了。他伸手摸向刻痕，指尖突然触到点黏腻的东西 —— 不是树胶，是种带着腥气的灰黑色黏液，像昨晚侵蚀河堤的意煞雾凝结成的。
“小心！”
他猛地把木萨拉到身后。就在这时，雾里飘来段古怪的调子，像是有人在哼唱双川流域的治水谚语，可每个字都被拖得长长的，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手…… 勤…… 水…… 退…… 手…… 懒…… 水…… 进……”
木萨的脸瞬间白了：“这不是人唱的！我爹说过，意煞会学人的声音骗咱们！”
张叙舟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青石往地上顿了顿。石头落地的刹那，雾里的哼唱突然拔高，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他心里一动 —— 昨晚即时贴的金光能逼退意煞，这带金边的石头说不定也有同样的用处。他示意木萨捡起路边的断枝，自己则抱着青石往前迈步，每走三步就顿一下石头。
还真管用。随着 “咚咚” 的顿石声，身前的雾像被劈开的水，让出条半米宽的通路。张叙舟看见地上有串脚印，浅得像纸糊的，一直往磨坊的方向延伸。脚印旁边散落着几片银红色的碎屑 —— 是苏星潼银簪的粉末。
“她肯定遇到麻烦了！” 张叙舟的心跳开始加速。
两人加快脚步，没走多远就看见磨坊的木栅栏。栅栏门是开着的，门轴上缠着圈灰雾，像条冻僵的蛇。张叙舟刚要推门，木萨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指着栅栏上的藤蔓：“你看那是什么！”
枯黄的藤蔓上，挂着十几个稻草人。每个稻草人都穿着护江队员的帆布马甲，胸口贴着张黄纸，纸上用墨画着歪歪扭扭的符 —— 不是他们用的固堤符，倒像是把 “怠意煞” 的雾纹画成了符。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每个稻草人的脑袋上，都顶着个沙漏，沙子早就不流了，玻璃壳上全是裂痕。
“是黑袍人的陷阱！” 木萨的声音发颤，“他们在咒咱们像稻草人一样被困住！”
张叙舟的目光落在最左边那个稻草人身上。那马甲的袖口有块补丁，是苏星潼用蓝线绣的 —— 那是他前几天磨破的，她抢过去补时还笑他 “比石头还糙”。他突然想起昨晚银簪的光花是往西移动的，可老磨坊明明在西北方 —— 她是故意引着什么东西往这边跑！
“嗡 ——”
腕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护江力的数值开始断崖式下跌：9480，9450，9400…… 栅栏后的雾里传来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磨牙。张叙舟低头，看见那些稻草人胸口的黄纸正在渗灰雾，纸上的符纹活了过来，像蚯蚓似的往栅栏外爬。
“不能让它们过来！”
他把青石往地上一竖，突然想起木萨爹那句 “千句咒，万句符，不如手上一抔土”。他抓起把路边的泥，猛地抹在最近的稻草人脸上。怪事发生了：黄纸上的符纹像被烫到似的缩成一团，灰雾 “滋滋” 地冒着白气，稻草人身上的帆布马甲瞬间褪成了灰白色。
“泥土能克它！” 张叙舟喊道。
木萨反应极快，立刻跟着抓起泥往稻草人身上抹。可栅栏上的稻草人太多，他们刚抹掉三个，雾里就飘来更多的灰雾，凝聚成新的符纹往剩下的稻草人身上钻。张叙舟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找到苏星潼留下的真正线索。
他的目光扫过磨坊的木门，突然停在门环上。门环是铜制的，上面刻着双川流域特有的水纹，可其中一道纹路被人用利器加深过，形状像个 “三” 字。
“三……” 张叙舟的脑子飞速转动，“三天？三个人？还是……”
“是三句谚语！” 木萨突然喊，“我爹说过，祖辈传下来最灵的三句谚语，合在一起能‘镇住水里的懒鬼’！”
他一边抹泥一边急声念叨：“第一句是‘见缝就堵，见漏就补’，第二句是‘手勤水退，手懒水进’，第三句…… 第三句我记不清了！我爹总说‘急用时就忘了’！”
就在这时，雾里的哼唱突然变了调，像是在嘲笑他们的徒劳。张叙舟看见腕表上的护江力跌破了 9300，最右边那个稻草人胸口的黄纸已经完全变黑，正往栅栏外伸出只灰雾凝成的手。
“想想！你爹平时最爱在什么时候说那句谚语？” 张叙舟抓住木萨的胳膊。
“就是…… 就是看到我们偷懒的时候！” 木萨急得直跺脚，“他总骂我们‘宁愿坐着等水涨，不肯起身挪块石’…… 对了！是‘宁愿坐着等水涨，不肯起身挪块石’！”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张叙舟怀里的青石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这光芒比昨晚在河堤上亮十倍，像个小太阳悬在栅栏前。那些稻草人身上的灰雾瞬间被金光点燃，“噼啪” 地烧了起来，露出里面干枯的稻草。
更奇妙的是，随着三句谚语的完整响起，磨坊周围的雾开始剧烈翻腾，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搅动。张叙舟听见雾里传来黑袍人的怒吼，还有银簪发出的清脆嗡鸣，一远一近，像在进行场无声的较量。
“快进去！” 张叙舟拉起木萨冲进磨坊。
磨坊里弥漫着麦麸和灰尘的味道。石磨孤零零地立在中间，磨盘上刻着个银红色的星纹 —— 是苏星潼的银簪留下的。星纹周围散落着十几根竹签，每根签上都写着句双川谚语，像有人在这里摆过卦阵。
“她果然来过！” 张叙舟的目光扫过石磨，突然停在磨盘下方 —— 那里压着张纸，是护江队的专用记录纸。
他蹲下去抽出纸，上面是苏星潼的字迹，写得很潦草，像是急着赶路：“灰雾会模仿人声，需以三句谚语破之。我带银簪引主力往西南，此处留‘声煞阵’残部，等你来收。另：木萨爹已脱困，正带村民往‘即时功碑’赶，碑石需以百句谚语祭之，速来。”
纸的末尾画着个简易的地图，标注着 “即时功碑” 的位置，就在格水下游的老槐树下。
“原来苏姐姐是故意引开他们！” 木萨恍然大悟。
张叙舟却盯着 “声煞阵” 三个字出神。他突然想起昨晚青铜神雀被干扰的伪指令，想起灰雾里那诡异的哼唱 —— 黑袍人不止会用怠意煞侵蚀意志，还能利用声音布阵，让单独行动的人陷入幻觉。若不是木萨记起了第三句谚语，他恐怕已经成了栅栏上的新稻草人。
“走！去即时功碑！”
张叙舟抓起石磨旁的一根竹签，签上写着 “雨来先修渠，水退再补堤”。他把竹签插进腰带，又给木萨塞了两根，两人刚跑出磨坊，就听见身后传来 “轰隆” 一声 —— 那些被金光点燃的稻草人，竟连带着栅栏一起塌了，灰雾在晨光里散成了无数细小的光点。
腕表上的护江力重新开始上涨，这一次涨得更快：9400，9500，9550…… 善念值的数字后跳着 + 900 万的提示，比昨晚堵裂缝时多了近四倍。
“是村民们！” 木萨指着东方，“他们肯定在传那些谚语！”
张叙舟抬头望去，只见双川流域的晨雾正在成片消散，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田埂和水渠。格水下游的方向，隐约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像条长龙往老槐树的方向移动。风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吟唱声，三句谚语混着其他的老话，像条看不见的锁链，正把灰雾一点点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青石，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即时贴，突然明白苏星潼那句 “带块石头当礼物” 的意思 —— 她要的从来不是石头，是他肯相信 “众人拾柴火焰高” 的那份心。
“木萨，” 张叙舟加快脚步，“跟我说说，你们双川流域还有多少老谚语？”
少年眼睛一亮，数着手指报起来：“多着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修堤如修命，半点不能省’…… 我奶奶能背一百多句！”
张叙舟笑了。他仿佛已经看见那座 “即时功碑”，看见无数道炭笔刻痕在阳光下泛着光，看见木萨的奶奶领着孩子们一句句念着谚语，而那些被怠意煞困住的人，正顺着这些声音，一步步走出灰雾。
雾散的地方，晨光正在铺展开来。格水的河面闪着碎金似的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张叙舟知道，声煞阵的残部只是开始，黑袍人肯定还在暗处盯着，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慌。
因为他手里有石头，身边有少年，前方有无数等着一起念谚语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懂了那句 “千句咒，万句符，不如手上一抔土”—— 真正能对抗懈怠的，从来不是多厉害的法术，而是你一句、我一句，把日子过成接力赛的那份实在劲儿。
老槐树的影子已经在前方隐约可见，风里传来的吟唱声越来越响。张叙舟握紧了手里的青石，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