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台城,紫宸殿。
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蜜饯与油脂气味混杂着浓烈的檀香,几乎凝固在殿宇沉重的空气里。刘彧瘫坐在御榻之上,昔日或许还有的几分帝王威仪,早已被浮肿的面庞、涣散的眼神和机械塞入食物的贪婪动作消磨殆尽。金盘中美酒佳肴堆积如山,他却仿佛饥肠辘辘的饿鬼,只有不断吞咽才能勉强压住内心深处那无底洞般的恐惧与空虚。
“陛下,吴喜已然伏诛,王家……也已领了圣恩。”阮佃夫尖细的声音带着谄媚,如同毒蛇滑过冰冷的地面,“此等心怀怨望、手握重兵之辈,断不能留于新朝。”
刘彧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清明,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但旋即被更深的疑雾吞噬。他挥了挥沾满油渍的手,声音含混不清:“办……办得好……还有……那些文书……‘白’字……都查……”
“陛下放心。”王道隆立刻躬身,语气森然带笑,“所有犯忌之言、违禁之物,臣等皆已记录在案,涉事人等,绝不姑息。如今台省之内,谁不知陛下天威浩荡?”他话语中的“天威”,早已扭曲成了令人窒息的恐怖统治。大量寒门佞幸因贿赂阮、王而一步登天,位列朝堂,而清流士族或因无钱行贿,或因言语文字犯忌,动辄得咎,贬黜流放乃至下狱论死者不知凡几。官品清浊?法度纲常?在皇帝日益癫狂的忌讳和幸臣毫无底线的弄权下,早已崩坏殆尽。府库因奢靡赏赐而空竭,竟连百官俸禄都已积欠经年。
一名小黄门颤抖着呈上汤药,刘彧看也不看便灌下,随即又抓起一大把蜜渍肉脯塞入口中,仿佛这甜腻油腻之物才是维系他生命的唯一源泉。
(史载刘彧早年性情宽和,得到宋孝武帝刘骏的欣赏,但统治后期残暴猜忌,喜好鬼神,多有忌讳,此时的宋明帝刘彧喜好鬼神,多有忌讳,言语文书需回避的达上千个,违反者必定治罪被杀。史书所记录一件典故:宣阳门民间称为“白门”,刘彧认为“白门”不祥,非常忌讳。尚书右丞江谧曾误犯,刘彧变色说:“白汝家门”,江谧赶紧磕头认错。刘彧认为“騧”与“祸”相似,把“騧”字(音guā,意思就是黑嘴的黄马)改成“马+瓜”。他还觉得南苑,即皇宫南面的一处花园不吉利,就把南苑借给将军张永,并说:“暂且借给你三百年,到期后再归还吧。”朝廷内外常常担忧触犯忌讳,人人不能自保。宫内禁忌很多,移动床铺和修理墙壁,都要首先祭拜土神,让文人做文祷告,就像大祭祀一样。刘彧生活奢靡过度,需要一件物品,往往制造九十件备用,正御、御次、副又各三十件。他用蜂蜜浸泡鱼肉,一次能吃好几升,吃腊肉常常多到二百片。)
乌衣巷,王氏府邸深处。
与紫宸殿的污浊压抑不同,此处书房虽也笼罩着沉重,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王夫人并未因族侄王景文的死而显露出过多的悲戚,她腰背挺直,眼中是经历巨痛后的沉静与锐利。她对面前身着素衣、未施粉黛的晋陵公主刘伯姒沉声道:“陛下心魔日深,阮、王二人祸乱朝纲,屠戮忠良,此举已非自保,实是自毁长城!悦儿在琅琊生死未卜,朝廷竟还暗中阻挠家族力量救援……他们是想将我王氏连根拔起!”
刘伯姒面容清减,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色,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低声道:“夫人所言极是。父皇……已非昔日之父皇。如今朝堂,豺狼当道,忠臣噤声。然越是此时,越需冷静。王氏树大根深,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地方,此绝非阮、王二人可轻易动摇。当前首要,非正面抗衡,而是保全实力,暗中联络诸州镇仍心存社稷之忠臣良将,以待天时。”
她指尖无意识划过茶杯边缘,声音压得更低:“此外,风雨楼近日查到一些关于阮佃夫与北边某些人来往的蛛丝马迹,虽证据尚不足,但其心可诛。或可从此处着手……更有甚者,近日市井坊间,乃至一些落魄宗室旧邸,隐约有些……关于父皇子嗣缘法的怪异流言,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似乎与早年某些宫闱旧事有关。”
王夫人目光微凝,深深看了刘伯姒一眼:“公主殿下身处深宫,竟能掌握如此讯息,风雨楼之力,果然深不可测。”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只是老身有一事不明,公主殿下为何甘冒奇险,如此竭力相助我王氏?甚至不惜……违背陛下之意?”
刘伯姒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痛楚,似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晦暗。她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夫人不必疑我。我与少明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此其一。其二,”她抬起眼,直视王夫人,“这刘宋天下,并不仅仅是父皇一人的天下,亦是列祖列宗以及无数将士曾倾尽心血想要守护的江山。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在这些蛀虫手中!其三……”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近来心中颇多疑惑,关于我的生母……关于宫中一些早已被尘封的往事……或许,查明王氏之事,也能帮我找到一些答案。”
她没有明说,但王夫人是何等人物,立刻从她晦涩的语气和近期暗流的指向中,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意味。宫中旧事如烟,却并非无迹可寻,尤其是关于陛下子嗣的种种隐秘传闻……王夫人不再深问,只是颔首道:“老身明白了。王府之力,愿与公主的风雨楼暗中呼应。但请公主务必万事小心,宫中险恶,尤甚于战场。”
淮北前线,萧道成军垒。
中军帐内,气氛肃杀如铁。舆图上标注敌我态势的朱砂笔痕犹新,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
萧道成负手立于图前,甲胄染尘,面容如磐石般冷峻。褚锋、陈瞻等将领侍立一旁,人人面带悲愤。
“将军!朝廷如此倒行逆施,诛杀功臣,克扣粮饷,岂不让将士们寒心!”一员性格火爆的副将终于忍不住,捶案低吼,“吴喜将军何等功勋!王景文大人何等清望!竟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在此浴血奋战,究竟为谁而战?!”
帐内一时群情汹涌。连日来的败绩,朝廷的昏聩,袍泽的冤死,像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萧道成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将,那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与深沉威势瞬间压下了帐内的躁动。
“为谁而战?”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每个人的耳膜,“为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为这江淮大地千万百姓!而非为那龙椅上昏聩之人,更非为朝中那些蛀虫!”
他走到帐外,指向远处北魏连营的灯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看那边!胡虏铁蹄磨刀霍霍,一旦我等军心涣散,防线崩溃,等待我等、等待这身后万千黎民的将是何等下场?!屠城灭族,尸骨成山!彼时,纵有万千冤屈,又与何人说?!”
“朝廷昏庸,奸臣当道,此乃国难!但我等身为军人,守土护民乃是天职!岂能因朝中浊流,便弃家国于不顾,任由胡虏践踏?!”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乱世枭雄特有的现实与冷酷,却也蕴含着最朴素的道理,瞬间稳住了动摇的军心。
“褚锋!”
“末将在!”褚锋踏前一步,眼中怒火未消,却已化为更沉凝的战意。
“加派斥候,严密监控魏虏动向,尤其是那些邪兽的聚集地!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分异动!”
“得令!”
“陈瞻!”
“末将在!”
“所有军械,尤其是‘破邪弩’、‘震地臼’,必须确保状态完好,弩箭符纹需每日检查!粮草被克扣,我等便省吃俭用,但杀敌利器,绝不可有半分懈怠!”
“遵命!”
萧道成一道道命令发出,沉稳如山。他深知朝廷已不可恃,甚至充满恶意。但他更明白,乱世之中,唯有紧握刀把子,保住这支能战之军,方能拥有话语权,方能……图谋更远。他暗中吸纳安置那些被朝廷猜忌、打压的北府军旧部和其他系溃兵,实力在猜忌与混乱中如暗流般悄然增长。军中少壮派将领,早已视其为唯一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