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兰遮城内的气氛,如同暴风雨前黏稠而压抑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揆一总督将自己关在顶层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郑芝龙那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无条件投降,交出一切!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对他个人尊严和荷兰东印度公司远东权威的彻底碾碎。窗外,明军的战鼓声和号角声隐约可闻,如同催命的符咒,提醒他两个时辰的期限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投降的屈辱与战死的惨烈,两种结局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他痛苦地抱住了头颅。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副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极度疲惫与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被海水浸透、字迹有些模糊的文书。
“总……总督阁下!消息!巴达维亚的消息!”副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他冲到揆一面前,将那份文书塞了过去,“是‘飞鱼’号!范·德莱因舰长冲破了封锁!他带来了总部的命令和……援军的消息!”
“什么?!”揆一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一把抢过那份湿漉漉的文书,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文书确实来自巴达维亚总督科恩。信中,科恩首先严厉斥责了揆一在台湾事务上的“判断失误”和“应对迟缓”,导致公司与大明帝国关系急剧恶化,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但紧接着,话锋一转,提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在接到热兰遮城前期发出的求援信号后,巴达维亚总部经过激烈辩论,考虑到台湾据点的重要性和对抗大明海权扩张的必要性,已决定不惜代价进行支援!一支由十艘战舰组成的援军舰队,在资深海军将领威廉·范·哈林伯爵的指挥下,已于一个多月前自巴达维亚启航!信中估算,若航程顺利,援军舰队极有可能就在这两周内抵达台湾海域!
“十艘战舰!范·哈林伯爵!”揆一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原本死灰般的脸色瞬间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绝望的眼神被一种重新燃起的、混杂着希望与狠厉的光芒所取代。范·哈林伯爵是东印度公司有名的强硬派将领,以勇猛和战术刁钻着称,他的到来,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消息可靠吗?‘飞鱼’号现在何处?”揆一急促地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绝对可靠!‘飞鱼’号是一艘轻快的桨帆船,范·德莱因舰长凭借对暗礁水文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冒险从南面绕过了明军的主要巡逻线,在蚊港(今台南佳里区一带)附近偷偷靠岸,派水手泅渡送来了消息!船本身为了躲避追捕,已再次驶入外海隐匿行踪。”副官快速汇报着。
“好!好!好!”揆一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在房间里激动地踱步,“上帝没有抛弃我们!荷兰联合省没有抛弃我们!”
他快步走到窗边,望向城外明军严整的阵线和海上那支庞大的舰队,之前的那份惶恐和犹豫被一股赌徒般的狂热所取代。“十艘战舰!加上我们现存的力量,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要范·哈林伯爵的舰队能击溃,哪怕只是击退郑芝龙的主力,我们就能里应外合,解热兰遮城之围!甚至……甚至能扭转战局!”
他猛地转身,脸上再无半分妥协之意,对着副官厉声下令:“立刻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传达下去!告诉所有士兵和市民,我们的援军即将到达!强大的荷兰海军没有忘记我们!让所有人打起精神,坚守待援!同时,派人去回复明军使者……”他冷笑一声,“就说,关于投降条款,事关重大,我们需要更多时间……仔细‘斟酌’!”
他刻意在“斟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意图再明显不过——拖延时间!
“可是,总督阁下,明军只给了两个时辰……”副官有些担忧。
“那就跟他们拖!”揆一此刻显得无比果断,“找各种理由!讨论细节,需要召集所有官员商议,需要清点物资……总之,想尽一切办法,拖到范·哈林伯爵的舰队出现!”
“明白!”副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所感染,精神振奋地领命而去。
很快,“援军将至”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热兰遮城内蔓延开来。原本士气低落、惶惶不可终日的守军,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城墙上的防守似乎也瞬间变得积极了许多,士兵们看向城外明军的眼神,不再完全是恐惧,而是多了一丝期待和挑衅。
然而,揆一并不知道,几乎就在“飞鱼”号冒险潜入台湾岛附近海域,试图与热兰遮城取得联系的同时,其反常的行踪就已经被大明海军外围巡逻的哨船所察觉。虽然未能当场捕获这艘灵活的桨帆船,但这一异常情况被迅速层层上报。
几乎在热兰遮城内开始弥漫乐观情绪的同时,“定远”号的舰桥上,郑芝龙也接到了哨船发回的紧急报告。
“提督,东南方向发现疑似敌通讯船只活动,虽未捕获,但其行迹诡秘,意图突破我封锁线,极有可能是巴达维亚方面派来的信使!”负责外围警戒的“逐电”号舰长林福,亲自乘小艇赶来汇报。
郑芝龙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走到海图前,手指在从巴达维亚到台湾的航线上缓缓划过,沉吟道:“荷兰人在南洋经营多年,绝不会坐视台湾丢失。算算时间,他们的援军,也确实该有动静了。”
他想起了皇帝朱由检在决定对台湾用兵时,就曾反复强调要警惕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反扑,并要求海军做好“独立应对西方海上挑战”的准备。为此,海军讲武堂甚至专门组织学习、推演过与荷兰舰队的可能战法。
“看来,揆一突然态度强硬,拖延时间,定是得到了援军将至的消息,又心存侥幸了。”郑芝龙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也好,正愁他们龟缩不出,难以尽全功。若能将其援军主力聚歼于海上,则台湾战事可定,南洋诸夷亦将为之胆寒,从此不敢正视我大明海疆!”
他迅速做出决断,对身旁的传令官和一众将领下令:
“第一,回复陆上陈泽,红毛番援军消息恐已泄露,彼等必拖延待援。令其继续保持高压态势,伴作不耐,可适度进行小规模炮击或佯攻施压,但暂不发动总攻,以免徒增伤亡。我们要的是一座完整的东宁省府城,不是废墟!”
“第二,命令所有在外巡逻的哨船、快艇,扩大搜索范围,重点盯防东南、南方航道,一旦发现荷兰援军舰队踪迹,立刻燃放烽火并派快船回报!”
“第三,舰队主力即刻进行战前最后整备!检查战舰、弹药、蒸汽机,让儿郎们吃饱睡好,养精蓄锐!我们要以逸待劳,准备迎战荷兰援军!”
郑芝龙的目光扫过麾下众将,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诸位,收复台湾之功,近在眼前!然则,红毛番不甘失败,欲做困兽之斗!此正是我大明海军扬威四海,奠定大洋霸权之天赐良机!陛下在京师,正等着我们献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愿随提督,破敌建功!”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昂。
原本因围城即将结束而略显松弛的明军舰队,瞬间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一场决定台湾归属,乃至影响未来南洋格局的海上决战,随着巴达维亚援军消息的传来,悄然拉开了序幕。热兰遮城的上空,战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海上碰撞,而变得更加浓重和扑朔迷离。揆一在绝望中抓住的“希望”之光,或许,即将引来的是一场更为彻底的毁灭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