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通知像最后一道冰冷的判决,落了下来。夏天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费用清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上面的数字,对他和母亲而言,是天文数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窒息感。
母亲夏母坐在对面的病床上,双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床单,指节凸出,脸色灰败。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疲惫掏空的躯壳。王宝站在床边,低着头,胖脸上满是愧疚和无力,脚尖不安地蹭着地面。
“天哥……我……我再去找李叔说说……”王宝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渺茫。
夏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不用了,宝儿。已经够麻烦大家了。”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传来闷痛,“我们……出院。”
说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出院,意味着离开这暂时的、尽管冰冷但至少安全的庇护所,重新投入那个充满流言、排斥和未知危险的世界。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前路几乎是一片漆黑。
但夏天没有选择。尊严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他不能再拖累王宝,也不能再让母亲承受医院里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接下来的半天,是在沉默和压抑中度过的。夏天在王宝的搀扶下,办理了繁琐的出院手续(主要是签下了一张根本无法兑现的欠条),领取了医生开出的最后一些口服消炎药和纱布。东西少得可怜,塞进那个早已破旧不堪的包袱里,显得空荡荡的。
母亲夏母始终一言不发,像个木偶般被夏天和王宝搀扶着,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当她踏出卫生院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尘土和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时,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瘫软下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没有人留意这对刚从医院出来的、伤痕累累的母子。他们像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瞬间被城市的喧嚣淹没。但这种“被忽视”,反而让夏天感到一丝可悲的轻松。
“天哥,夏姨,你们……现在去哪?”王宝看着夏天拄着简陋的木棍拐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上面的样子,忧心忡忡地问。母亲的虚弱更是显而易见。
去哪?夏天望着眼前陌生的街道,心中一片茫然。回村?那里有他们唯一的破屋,但也有着最深的恐惧记忆和村民的排斥。留在镇上?身无分文,伤残累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先……回村吧。”夏天最终做出了决定。至少,那里还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有几分薄田,或许还能找到一点吃的。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宝咬了咬牙:“我送你们回去!”他跑到街边,好说歹说,用身上最后一点零钱,拦下了一辆顺路回村方向的农用三轮车。开车的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看到夏天母子的惨状,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示意他们上车。
回村的路,颠簸而漫长。夏天和母亲挤在布满油污和泥土的车斗角落里,随着车辆的摇晃而起伏。每一次颠簸,都让夏天的伤腿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声。母亲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王宝坐在他们对面,双手紧紧抓着车斗边缘,脸色发白,不知是因为颠簸还是担心。
路两旁的田野和山林飞速后退,熟悉的景物渐渐映入眼帘。但当村庄的轮廓出现在远处时,夏天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那曾经熟悉的家园,此刻看起来却如此陌生而充满压迫感。村口那棵老槐树,山腰上若隐若现的山神庙废墟,还有自家那间低矮的、仿佛藏着无尽秘密的老宅……每一处都勾起他噩梦般的回忆。
三轮车在村口停下。司机收了钱,一刻也不愿多留,发动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扬起一片尘土。
村口空荡荡的,几个在附近田里干活的人看到他们,远远地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好奇和疏离。没有人上前打招呼,更没有人帮忙。仿佛他们是从瘟疫区回来的灾民。
夏天拄着拐杖,挺直了脊梁(尽管这让他疼痛加倍),无视那些目光,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村尾自家那间老宅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仅是身体的疼痛,更是心灵的煎熬。
老宅依旧破败,院墙倾颓,木门虚掩。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杂草丛生,比他们离开时更加荒凉。堂屋里,桌椅蒙着厚厚的灰尘,地上还残留着一些当初慌乱离开时碰倒的杂物痕迹。一切都保持着他们逃离时的模样,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回家了……”夏母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喃喃自语,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这里承载了她一生的悲欢,也见证了她最深的恐惧。
夏天将母亲扶到里屋那张冰冷的土炕上坐下,自己则疲惫地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回家的短暂安慰,迅速被现实的冰冷所取代。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水缸也见了底。他的腿需要持续换药,母亲需要营养。而他们,一无所有。
王宝帮着简单收拾了一下,从自家米缸里舀了半碗米过来,又提来一桶井水。“天哥,夏姨,你们先歇着,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们。”他放下东西,不敢多留,匆匆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仓皇。
夏天知道,王宝是怕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也怕沾染上所谓的“晦气”。他不怪王宝,能帮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
夜幕降临,老宅里一片漆黑死寂。夏天摸索着点燃了一盏落满灰尘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他和母亲分食了那半碗米熬成的稀粥,寡淡无味,却暂时驱散了噬骨的饥饿。
母亲吃完粥,就蜷缩在炕上昏睡过去,呼吸微弱。夏天坐在炕沿,就着微弱的灯光,检查自己腿上的伤口。纱布已经被脓血浸透,散发着不好的气味。他咬着牙,用冷水清洗伤口,换上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剧痛让他冷汗淋漓。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煤油灯,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背靠着土炕。黑暗中,老宅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屋顶漏风的呜咽声,还有母亲梦中不安的呓语声。
院墙外,万籁俱寂,连狗吠声都稀少得可怜。整个村庄仿佛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一种对这对“灾星”回归的无声抗议和恐惧。
夏天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几块冰冷的令牌碎片,感受着它们毫无生气的触感。邪祟已除,但诅咒似乎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贫穷、伤病、孤立、以及深植于人心的恐惧。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但他没有退路。
他闭上眼睛,听着母亲微弱的呼吸声,感受着腿上阵阵袭来的钝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无论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