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澄澈得惊人，仿佛一整块毫无杂质的巨大蓝琉璃，严严实实地倒扣在北境苍茫的大地上。那是一种极深极远的湛蓝，深邃得几乎要吸走人的心神，纯净得容不下半片云絮的打扰。
经历了漫长冬季的灰蒙与压抑，这般毫无保留的晴朗，本身就像一种慷慨的馈赠。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不再是冬日里那种有气无力的惨白，而是带着重量和温度的金色瀑流，汹涌地漫过山峦、原野、屋舍和每一道还带着残霜的沟壑。
它驱散了北境清晨惯有的、能沁入骨缝的最后一丝凛冽寒意，将一种暖融融、懒洋洋的春意，细致地涂抹在所能触及的万物之上。
屋顶的瓦片泛着温润的光，冻了一夜的窗棂上的冰花悄然消融，汇聚成晶莹的水珠，滴答落下，敲打出清脆的节奏。
空气被晒得暖烘烘的，甚至能看见地面上升腾起的、细微的、摇曳的光晕，那是大地苏醒时舒缓的呼吸。
在这般天地里，似乎连声音都变得清晰悦耳起来。远处山涧的流水声比昨日更欢快了些，屋檐下的滴答声错落有致，甚至能听到更远处集市上隐约传来、被风拉长了又揉碎了的叫卖声。
一切都沐浴在光明和温暖之中，一切都充盈着蓄势待发的活力，预示着北境的春天，终于真切地、不可阻挡地到来了。
萧天澈处理完上午必要的军务，来到杨景曦帐外。见她正对着几张新画的器械图纸凝神思索，便笑着邀约：“曦儿，今日天气甚好，总是闷在营中也无趣。不若随我去附近的镇子上走走？你来边境许久，还未曾好好领略过边城风貌。”
杨景曦闻言，从图纸中抬起头，望向帐外明媚的阳光，心中也不由一动。整日不是忙于军务便是钻研技术，确实许久未曾放松过了。
她展颜一笑：“好。”
为免引人注目，两人稍作乔装。萧天澈换上了一身玄色锦袍，依旧难掩其挺拔身姿与通身气度，但他取出了一副精致的银质半面面具戴上，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部分，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唇，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冷峻。
杨景曦则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男子儒衫，将青丝全部束于头顶，戴上一顶同色的方巾，虽容貌清丽难掩，但乍一看去，倒也像个体弱俊秀的读书郎。
两人相视一笑，竟有种隐秘的趣味。他们并未带随从，各自骑了一匹骏马，并辔向着离大营最近的边陲小镇行去。马蹄嘚嘚，踏在初春逐渐松软的泥土路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残冬的寒意虽未完全褪尽，但阳光已变得暖洋洋的，如同柔纱般披洒在人与马的身上，将长途跋涉的疲乏一点点蒸融。
微风拂过面庞，不再凛冽刺骨，而是带着泥土解冻的潮润气息、枯草下嫩芽探头的生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由味道。
杨景曦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着田野的土腥、远处隐约的花香，还有阳光晒暖的干草味道。她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极目望去。
道路两旁，广袤的田野已挣脱了冬日的僵硬封冻，大片大片的褐色土地变得松软湿润，零星已有耐寒的野草抢先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虽然稚嫩，却顽强地宣告着季节的转换。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向阳的山坡上积雪消融殆尽，露出深褐的山体本色，而背阴处还残留着些许未化的白雪，如同随意勾勒的水墨笔触。
山间雾气氤氲，与天际的流云相接，勾勒出一幅朦胧而富有诗意的画卷。看着这勃勃生机，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与疲惫，竟像被这春风温柔的手掌拂过般，悄然消散了不少。
前方，小镇的轮廓逐渐清晰。虽远不及京城楼阁巍峨、车水马龙的极致繁华，却自有一番鲜活热闹的气象。
因是边境贸易往来的重要节点，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络绎不绝，给这个小镇注入了不息的生命力。
还未完全进入镇子，喧嚣声便已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虽不算宽阔，但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
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
路边摊贩挤挤攘攘，售卖着各式各样的物什。有关外来的皮货商人，摊开带着膻味的羊皮、狐皮；有本地的农人，提着一篮篮刚摘下的新鲜野菜，还带着露水；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兜售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等零碎杂货。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刚出炉的烧饼面点的焦香、热汤面诱人的热气、药材铺散发出的浓郁苦涩、以及牲畜市那边飘来的特有气味，种种气息交织，构成小镇独特的气息图谱。
穿着各色服饰、口音各异的人们摩肩接踵，有穿着绸缎、牵着驼队的远方大贾，也有身着粗布短打、步履匆匆的本地乡民，偶尔还能见到几个深目高鼻、装扮奇异的异邦人，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两人将马匹寄存在镇口的车马行，便信步走入人群中。
萧天澈自然地牵起杨景曦的手，护着她避开熙攘的人流。杨景曦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便也坦然接受，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们路过贩卖皮毛山货的店铺，看着那些色彩斑斓的兽皮；驻足于铁匠铺前，听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在一些小摊前流连，杨景曦甚至对一个雕刻着古怪纹路的牛角梳产生了兴趣，萧天澈见状便直接买下送给了她。
看到有卖糖人的，萧天澈也去买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递给杨景曦。杨景曦拿着那晶莹剔透的糖人，看着身边这个戴着面具、气场冷硬却做着如此反差事情的王爷，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心中甜丝丝的。
这种寻常百姓般的逛街体验，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是新奇而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