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那沉闷的咆哮，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根据地内部激荡起层层涟漪，也迅速传到了外界。楚风深知，攻打太原这等坚城，绝非他一家之力能够完成。那些粗糙的钢铁巨兽，是撕开裂口的獠牙，但要吞下整个猎物，还需要更多的手和牙齿。
于是，一道道措辞各异、但核心意思相同的密信或口信，通过不同的渠道，送往了晋西北及周边所有还能联系上的、具有一定实力的抗日武装首领手中。信的内容很简单：共商打太原。
地点选在了距离指挥部三十里外，一个名为“三岔口”的废弃地主大院。这里地处几股势力的交界，位置相对中立，院子够大，也够破败，正适合进行这种各怀心思、却又目标一致的会谈。
会议定在下午。楚风带着赵刚、孙铭以及一个警卫排，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他让士兵们迅速检查了整个大院，清理出最大的堂屋作为会场。堂屋的窗户纸早就烂光了，冷风嗖嗖地往里灌。中间的八仙桌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摇摇晃晃。几条长凳上也落满了灰，墙角挂着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倒是应景，” 楚风环视一圈，笑了笑，语气听不出喜怒，“都落魄到这份上了，正好让大家都清醒清醒。”
赵刚指挥着警卫员们简单打扫了一下，搬来几个火盆，里面烧着耐燃的树根，好歹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给这破败的屋子增添了一点摇曳的光源和烟火气。
快到约定时间，外面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
第一批到的是八路军太行军区下属的两个独立支队队长，带着十几个警卫，风尘仆仆。他们和赵刚显然熟识，互相敬礼握手，看到楚风，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但礼节很周到。
紧接着，是几支活跃在周边山区、名声或好或坏的地方抗日义勇军、游击队的头头。这些人成分复杂，有的是原东北军溃兵，有的是被鬼子毁了家的猎户，有的干脆就是被逼上梁山的土匪。他们进门时都带着一股子草莽的悍气，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对楚风抱拳行礼，称呼也五花八门，“楚长官”、“楚师长”、“楚老大”，不一而足。他们的手下则聚在院子里，和楚风的警卫排泾渭分明地站着，互相打量着，空气中隐隐有些对峙的意味。
最后压轴到来的，是原晋绥军系统的一位旅长，姓韩，带着一个加强连的卫队，军容相对整齐，但士兵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颓唐和迷茫。韩旅长本人五十多岁年纪，身材微胖，穿着洗得发白的将官呢子军装，领章上的将星倒是擦得锃亮。他进门时，刻意挺直了腰板，试图维持住往日的威严，但眼角的皱纹和略显浑浊的眼神，却暴露了他的力不从心。他和楚风算是旧识，客气地寒暄了几句，话里话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正规军”的优越感，尽管他的部队现在可能连楚风的一个主力团都不如。
小小的堂屋很快就挤满了人，各种体味、烟草味、皮革味混合着霉味，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气息。火盆里的树枝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楚风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和众人一样，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这个细微的举动，让一些原本有些紧张的地方武装头领，神色稍微放松了一些。
“诸位，” 楚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屋里的嘈杂，“今天请大家来，没别的事。就一件事，打太原。”
没有客套，没有铺垫，直接得像一把捅出去的刺刀。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盆的噼啪声和屋外寒风的呼啸。
八路军的一位支队长扶了扶眼镜，谨慎地开口：“楚师长，攻打太原，事关重大。不知贵部对此，有几分把握？具体的作战计划是？”
他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楚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孙铭。孙铭会意，站起身，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八仙桌前，将一张手绘的、标注着敌我态势的太原周边地图铺在桌上，用几个缴获的日军钢盔压住四角。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 孙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日军在太原及其周边地区的总兵力，约为一万两千人到一万五千人。其中包括一个残缺的甲种师团主力，一个独立混成旅团，以及部分宪兵、伪军。其防御重点在东门、北门及城内的核心工事。炮兵力量……”
他简洁而清晰地介绍了日军的布防情况，内容比之前在指挥部会议上说的更为概括，但关键信息一个不少。
随着他的讲述，下面的人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一万多鬼子，加上坚固的城防，这骨头，太硬了！
那位韩旅长听完，轻轻咳了一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说：“云飞兄，不是韩某长他人志气。太原城高池深，日军经营多年，火力配备强劲。以我们目前这些……散兵游勇，缺乏重武器，想要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啊。是否……再从长计议？或者，等待重庆方面的统一命令和支援？”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几支地方武装头领的不满。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绰号“黑虎”的义勇军队长瓮声瓮气地反驳：“等？等到猴年马月？老子们跟鬼子拼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重庆给过一枪一弹！再等下去，鬼子没准自己就缓过气来了！”
“就是！” 另一个瘦高个，外号“钻山豹”的游击队长附和道，“楚长官既然敢打，肯定有他的道理！韩旅长要是怕了，带着你的弟兄在后面摇旗呐喊也行！”
“你说什么？！” 韩旅长身后的一个副官立刻瞪起了眼睛。
眼看气氛就要紧张起来，一直没说话的李云龙，突然“啪”地一拍那瘸腿桌子，桌子猛地晃了一下，差点散架。
“都他娘的吵什么吵！” 李云龙吊着胳膊，梗着脖子，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争执的双方，“叫你们来是商量怎么揍鬼子的，不是来听你们扯皮耍官威的！韩旅长，你要是觉得不行，门在那边，好走不送！少了你这盘狗肉，老子们还不过年了？”
他这话粗俗无比，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火苗。韩旅长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真的跟李云龙这个混不吝翻脸。
楚风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韩旅长的顾虑，有道理。强攻，确实是下策。”
他话锋一转：“所以，我们不强攻。我们要的是，找准鬼子的七寸，一拳打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孙铭身上。孙铭会意，手指点向地图上南城那个被标记出来的机械修理厂。
“这里，是我们计划的一个突破口。” 孙铭言简意赅，“有可能潜入城内，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 八路军支队长眼睛一亮，“具体计划是？”
“细节，暂时还不能完全公开。” 楚风接过了话头，这不是不信任，而是必要的保密，“但可以告诉诸位的是，我们需要有人在城外，同时发动攻击，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制造混乱，为城内的行动创造条件。”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今天请诸位来，不是要收编谁，也不是要指挥谁。是想请大家，为了打鬼子这个共同的目标，再联手干一票大的！”
他用手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
“我们需要有人负责切断太原通往北面大同、东面阳泉的铁路和公路，阻止鬼子援军。”
“需要有人在外围佯动，迷惑鬼子，让他们判断不出我们的主攻方向。”
“需要有人在总攻开始时，从不同方向，对太原外围剩余的据点，同时发起攻击，让鬼子首尾不能相顾！”
“更需要有人，在我们打开城门后，跟着我们一起，冲进去！肃清残敌！”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起来，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感染力：
“这一仗，不是为了我楚云飞，也不是为了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是为了把鬼子赶出山西！是为了给我们死去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报仇！是为了让咱们中国人，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那些被他的话激得呼吸粗重、眼睛发红的武装头领们，特别是那位目光闪烁的韩旅长。
“当然，仗打完了，缴获的武器弹药，粮食布匹，按出力大小和事先约定分配！打下的地盘，也由出力最大的部队暂时接管，日后如何，再行协商！”
“我楚云飞在这里把话撂下，”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森然，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今天既然坐在这里，就是立了盟约！攻打太原期间，谁要是敢背后捅刀子，保存实力，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给鬼子通风报信……”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配枪，“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那瘸腿桌子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那就别怪我楚云飞，翻脸不认人！我的枪，第一个饶不了他！”
冰冷的枪身反射着跳动的火光，映照着楚风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整个堂屋里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盆里树枝爆裂的轻响。那股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云龙适时地又吼了一嗓子：“听见没？都他娘的痛快话！干，还是不干？！”
“干！” 脸上带疤的“黑虎”第一个吼出来，眼睛瞪得溜圆，“楚长官，俺黑虎跟你干了！你说打哪儿，俺就打哪儿！”
“钻山豹”也立刻表态：“算俺一个！早就想端了鬼子的老窝了！”
几个小股游击队的头领也纷纷响应。
八路军两位支队长对视一眼，也点了点头：“打击日寇，收复国土，是我八路军的职责。楚师长，我们愿意配合行动，服从统一调度。”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脸色变幻不定的韩旅长身上。
韩旅长感受着那一道道或炽热、或冰冷、或期待、或威胁的目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今天如果不表态，恐怕很难走出这个院子。楚云飞和李云龙这两个煞星，绝对干得出来。可如果表态了，就等于彻底绑上了楚云飞的战车，以后恐怕再难摆脱，也会彻底恶了重庆方面……
他内心挣扎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院子里，他带来的那个加强连，正和楚风的警卫排无声地对峙着，但气势上，明显弱了一筹。楚风的兵，一个个站得像青松一样，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子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而他的兵，虽然装备不算差，但那股精气神，已经散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普通士兵军装、毫不起眼的人，悄悄从外面走进来，在孙铭耳边低语了几句。孙铭目光微动，走到楚风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汇报：“师座，刚刚接到城内消息，那个朝鲜籍的守备队长，同意见面了，但要求我们展示‘诚意’，先帮他解决掉监视他的一个日军曹长。”
楚风眼神一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个细微的插曲，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韩旅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楚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决断。他心中猛地一凛！楚云飞还有后手！他在城里有内应！
这个发现，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韩旅长心中的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站起身，对着楚风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悲壮：
“云飞兄！既然诸位同仁都有此报国之心，我韩某岂能落后？我部虽历经磨难，实力大不如前，但也愿意为光复太原，尽一份绵薄之力！我部……愿听从云飞兄统一调遣！”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楚风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他也站起身，对着韩旅长，也对着在场所有人抱拳回礼：
“好！有韩旅长和诸位鼎力相助，何愁太原不破，鬼子不灭！”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此，约定攻击时间，划分作战区域！具体细节，由赵刚政委和方立功参谋长，与诸位详细商议！”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寒风刮过院中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时间紧迫，诸位今晚就在此歇息，明日再各自返回准备。” 楚风安排道，“我已让人准备了饭菜，虽然简陋，但管饱！”
所谓的饭菜，不过是热腾腾的小米粥和掺了野菜的窝窝头，外加每人一小碗难得见到的、飘着几点油星的萝卜汤。但对于这些常年挣扎在饥饿线上的武装人员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众人围坐在火盆旁，就着微光，啃着窝窝头，喝着热汤，开始具体商讨起联合作战的细节。争吵依旧时有发生，尤其是关于攻击区域和战利品分配的划分上，但在赵刚的耐心协调和楚风、李云龙无形的压力下，总算大致敲定了一个框架。
楚风没有参与具体的争论，他端着一碗小米粥，慢慢地喝着，目光偶尔扫过堂屋里这群为了共同目标暂时聚在一起、却又各怀心思的“盟友”。他知道，这顿简陋的“晚餐”，如同最后的晚餐，维系着脆弱的联盟。一旦攻城开始，血与火的考验降临，谁是真抗日，谁是混水摸鱼，都将暴露无遗。
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个负责联络的参谋匆匆走进来，将一份电文递给楚风。楚风接过，借着火光看了一眼，是oSS的史密斯先生发来的，询问联军组建的进展，并再次暗示可以提供“有限度的、非直接军事介入”的支援。
楚风将电文折好，塞进口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起头，看向堂屋外漆黑的夜空，远处，太原的方向，一片沉寂。
但在这片沉寂之下，惊雷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