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上的泥泞还没干透，下午的日头懒洋洋地挂着，勉强驱散一点寒意。各营连的基层军官，约莫三四十号人，被召集到团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他们大多脸上还带着上午被操练后的疲惫和些许不满，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头接耳，不明白团座又把他们叫来做什么。总不会又要趴地上爬吧？
楚云飞站在他们面前，脚上的马靴还沾着上午操练时留下的泥点。他没废话，直接从孙铭手里接过几根削好的树枝和一捧大小不一的石子。
“都往前凑凑，围过来！”楚云飞招呼着，自己先蹲了下来，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划拉起来。
军官们面面相觑，犹豫着围拢过去，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圈子。他们低头看着楚团长在地上画着奇怪的线条和符号，像道士画符，又像小孩涂鸦。
“咱们今天不练趴，不练跑，练点别的。”楚云飞头也不抬，声音平静，“练练怎么让手榴弹扔得更准，让炮弹打得更狠。”
这话让军官们更迷糊了。扔手榴弹，靠的是膀子力气；打炮，靠的是经验和老兵的感觉。这有什么好练的？
楚云飞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标准的直角，在两条直角边和斜边上分别标注了长短不一的刻度。“这个，叫勾股定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军官竖起了耳朵。“说白了，就是知道了两条直角边的长度，就能算出斜边有多长。”
他随手拿起一块石子，放在直角顶点。“假设这是咱们的炮位。”又拿起两块小点的石子，放在另外两个角，“这是目标，这是观测点。三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
军官们伸长脖子看着，大多数人眼神茫然。勾股？定理？这玩意儿听着就头疼，跟扔手榴弹有屁关系？
楚云飞不理会他们的困惑，继续用树枝比划：“比如，目标距离咱们五百米，观测点在侧面一百米。利用这个定理，咱们就能算出，从观测点到目标的直线距离，大概是五百一十米。知道了这个，观测兵报回数据，炮手调整射角，是不是就更有谱了？不用全凭感觉蒙了？”
他边说，边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出简单的数字进行演算。泥土的潮湿气息混合着青草被碾碎后的清涩味，钻进鼻孔。
底下开始有轻微的骚动。有人皱着眉头努力理解，有人则一脸“团座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的不以为然。一个性子比较直的连长忍不住嘟囔：“团座，打仗的时候，哪来得及在地上画这个啊？鬼子能等着您算完再冲上来？”
这话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附和。
楚云飞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个说话的连长，脸上没什么表情：“谁让你在枪顶着脑门的时候算了？这是平时训练就要刻进脑子里的东西！是让你们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练熟了，看一眼地形，心里大概就有个数！总比你瞎猫碰死耗子强！”
他扔掉树枝，拿起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模型），在手里掂了掂。“再说扔手榴弹。你以为光膀子力气大就行？顺风扔和逆风扔，能一样吗？从高处往低处扔，和从平地往高处扔，能一样吗？”
他走到一个小土坡前，比划着：“你站在坡上，鬼子在坡下。你直着扔，手榴弹飞出去是个抛物线，大部分力气都浪费在往天上飞了，落地的时候没劲儿。你要是算算角度，稍微往下压着点扔，是不是扔得更远，落地更狠？”
他又拿起几块石子，模拟不同地形下的投掷轨迹。动作有些笨拙，石子滚落得到处都是，但那认真的神态，却让一些军官收起了轻视之心。
“还有机枪，布置交叉火力的时候，两个火力点之间的距离和夹角，是不是有个最优解？能让火力覆盖范围最大，没有死角？这些，都可以用简单的数学来估算！”楚云飞越说语速越快，眼神也越来越亮，仿佛在点燃一堆潮湿的柴火，虽然一开始烟多火少，但终究是在努力燃烧。
大部分军官依旧云里雾里，看着地上那些鬼画符，感觉比端刺刀冲锋还累。只有少数几个读过点书、或者脑子活络的，眼神开始闪烁，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模糊的光亮。
王承柱蹲在最前面，黑壮的身躯像块石头。他一开始也完全听不懂，什么勾股，什么抛物线，跟他打炮有啥关系？他打炮全靠老兵教的“拇指测距”和无数次实弹喂出来的感觉。但当他听到楚云飞用那个“定理”来解释观测点和目标的关系时，脑子里那团一直靠经验摸索的迷雾，仿佛被一根细针戳破了一个小孔，透进了一丝光。
他想起以前打炮，有时候明明感觉瞄得挺准，可炮弹就是差那么十几米几十米。观测兵报回来的数据，和自己估摸的，总有点对不上。难道……就是因为没算清楚这个“斜边”？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泥地上比划着楚云飞刚才画的三角形，粗糙的手指沾满了泥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五百……一百……斜边……五百一……”
楚云飞注意到了王承柱的小动作，心里微微一动。他知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春雨，得一点点渗。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觉得我在扯淡，觉得这玩意儿没用。”楚云飞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了下来，“但我告诉你们，小鬼子为什么枪打得准，炮打得狠？不全是因为他们的装备好！他们的军官，很多都懂这个！他们把杀人的事儿，变成了可以计算的门道！”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话的重量沉下去。
“咱们呢？咱们就只会抱怨家伙不如人，抱怨鬼子厉害？咱们就不能也长点脑子，把杀敌的本事，变得更准，更狠，更有效率吗？！”
军官们沉默着，不少人低下了头。
“今天，我不要求你们全懂！”楚云飞提高了音量，“但我要求你们记住！从今天起，各营连的训练，要把这些简单的测算加进去！军官带头学，带头练！谁要是觉得没用，偷奸耍滑，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他指着地上那些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案：“这些东西，就是咱们未来能少死人、多杀鬼子的本钱！把它们当成和你们手里的枪一样重要的家伙什儿！”
训话结束，军官们带着复杂的心情散去。有的依旧不以为然，边走边摇头；有的则三三两两讨论着，试图理解那些古怪的线条；还有的，像王承柱，还蹲在原地，对着泥地发呆，手指头还在无意识地划拉着。
楚云飞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颗种子刚刚埋下，能不能发芽，能长多高，还是未知数。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他心里冒出句不合时宜的古诗，带着点自嘲。
方立功走到他身边，看着泥地上那些“天书”，苦笑道：“团座，您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点？我怕下面的人，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啊。”
“消化不了，就慢慢嚼。”楚云飞弯腰，捡起那颗模型手榴弹，在手里摩挲着粗糙的木柄，目光坚定，“总比一直饿着肚子强。你看王承柱，他不是已经在试着嚼了吗？”
方立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王承柱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嘴里嚷嚷着：“俺好像……有点明白了！怪不得上次打赵庄……”
楚云飞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了那个画着勾股定理的泥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