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集外围，龙王庙。
这里本是荒废多年的野庙，如今被改造成了358师最外围的一处警戒哨卡，兼做临时物资中转点。庙墙斑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胚子，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几丛枯黄的蒿草在风中倔强地摇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马粪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紧张士兵的汗酸味儿。
楚风站在庙门口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身上的灰布军装几乎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他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刚刚由兵工厂送来的样品——仿制中正式步枪的枪栓，动作细致得如同在雕琢玉器。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布传到指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
方立功站在他身后半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里捏着一封译电，低声道：“师座，人已经过了三道盘查，孙铭的人一直盯着，没问题。只是……这节骨眼上，来个洋鬼子，还是美国什么……情报局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楚风没抬头，依旧擦着枪栓，声音平静：“老方，你闻见没？”
方立功一愣，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除了霉味、马粪味，就是远处伙房里飘来的、煮野菜的淡淡苦涩气。“闻……闻什么？”
“海风的味道。”楚风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峦叠嶂的群山，投向了遥远的东方，“虽然淡，还夹着土腥气，但确实是海风。‘海魂’计划撒出去的网，第一条鱼，这不就撞上来了么？”
方立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
来的是三个人。前面带路的是警卫连的一名排长，神情警惕，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套上。后面跟着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穿着一身与晋西北黄土高原格格不入的、料子笔挺却沾满了尘土的棕色西装，领带歪斜，金发碧眼，鼻梁高耸，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好奇。矮的那个像是随从，同样穿着西装，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暴起或防御的姿态。
“报告师座！客人带到！”排长敬礼，声音洪亮。
那高个洋人走上前，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友善的笑容，用极其生硬、带着怪异腔调的中文说道：“您……好！楚……将军？我……是，史密斯。威廉·史密斯。来自美国，战略情报局。”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楚风没有立刻伸手，他的目光在史密斯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式武器。然后，他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枪栓和粗布，伸出手与史密斯握了一下。触感干燥，有力，但楚风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细微的汗湿。
“楚云飞。”他言简意赅，然后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庙里简陋，史密斯先生，将就一下。”
龙王庙的正殿，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桌子，上面铺着军事地图，旁边放着几个粗糙的树墩当凳子。角落里堆着些麻袋，不知装着什么，散发出一股谷物的香气。
史密斯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尤其是那简陋的“会议桌”和上面的地图，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的随从则将皮箱放在脚边，沉默地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坐。”楚风自己先在一个树墩上坐下，示意史密斯坐在对面。方立功默默地去倒水，用的是粗陶碗，碗沿还有个小缺口。
史密斯有些笨拙地坐在树墩上，西装裤被粗糙的木刺勾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烟盒，打开，递向楚风：“楚将军，请……抽烟？骆驼牌。”
楚风瞥了一眼那包装精美的香烟，摇了摇头，从自己军装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裁好的粗糙烟叶和纸条。他熟练地卷了一支，划燃火柴点上，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习惯了这口，劲儿大。史密斯先生远道而来，不只是为了送我烟抽吧？”
史密斯有些尴尬地收回烟盒，自己也点上一支，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楚将军，您……和您的部队，令人印象深刻。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士兵的训练，还有……这里的氛围。”他斟酌着词句，“和重庆方面描述的，不太一样。”
“哦？”楚风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扩散，“重庆那边，是怎么描述我楚某人的？拥兵自重？不服管教？还是……通共？”最后两个字，他语气平淡，却让旁边的方立功后背瞬间绷紧。
史密斯干咳一声，连忙摆手：“不，不，将军误会了。我们更看重实际……比如，贵部在历次战斗中的表现，尤其是，情报能力。”他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楚风，“我们注意到，贵部似乎总能提前获知日军的一些动向，比如，上次亲王观摩团……”
楚风打断了他，用烟头指了指地图上一个位置：“史密斯先生，我是个军人，喜欢直来直去。你们oSS，想要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史密斯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合作，楚将军。共享。我们拥有强大的情报网络，包括破译日军密码的能力，太平洋战区的气象资料，这些，对于深处内陆的您，应该很有价值。”他示意随从打开皮箱，里面不是武器，而是一台小巧的、造型奇特的机器和一些文件。“这是一部分关于日军近期在华北海域舰艇调动的破译情报，以及未来十五天的区域气象预报，作为……见面礼。”
方立功的目光瞬间被那些文件吸引，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类战略级情报，正是他们极度匮乏的！
楚风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叠废纸。他拿起那份气象预报，随手翻了翻，又放下。“情报，我收下了。代我谢谢你们的上司。那么，代价呢？”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我懂。你们美国人，更懂。”
史密斯被楚风这种过于冷静的反应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预想中的热情感激并没有出现。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我们希望，能与贵部建立……排他性的情报共享渠道。并且，在未来合适的时机，当美军在太平洋战场转入反攻，需要在中国沿海实施登陆作战时，贵部能够提供必要的……配合与策应。”
作战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方立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排他性合作？配合登陆？这条件……
楚风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在脚下碾灭。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庙外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隐隐有闷雷声滚过。
他转过身，看着史密斯，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朋友，”楚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的情报，我收下了，这份‘礼’，我承情。至于做谁的马前卒，或者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他顿了顿，摇了摇头，指着自己，又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你看我楚云飞，像缺祖宗的人吗？”
史密斯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带来的优越感和试探，在这一刻，被对方轻描淡写却又无比强硬的态度，击得粉碎。
楚风没再看他，对方立功吩咐道：“老方，安排史密斯先生休息。好好招待，毕竟，是‘客人’。”
他特意加重了“客人”两个字。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份气象预报，揣进怀里，转身向外走去，留下史密斯和他的随从在原地，面面相觑。
庙外，春雷炸响，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带着泥土的腥气，预示着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