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军营里还飘着一层薄雾。李治良缩在帐篷角落，怀里死死抱着那个木匣子，眼睛睁得老大，耳朵竖着听外面动静。雷淞然躺在铺上翻了个身，手摸到枕头底下，没碰到枪，猛地惊醒，坐起来喘了两口气。
王皓靠在行军床边，烟斗早灭了，手指无意识敲着洛阳铲的柄。史策坐在对面，墨镜没摘，算盘放在膝盖上，一串珠子来回拨动。龙傲天打着呼噜，口水流到袖口，忽然抽一下腿，把脸埋进枕头。
帐篷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杨雨光大步走进来，军装外套搭在胳膊上，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咧嘴一笑，嗓门震得帐篷顶灰都落下来：“人都活着呢？那就好！打了半夜仗，不吃顿好的对得起谁？”
没人说话。
“咋，怕我下毒？”杨雨光一拍桌子，“炊事班炖了鸡，红烧肉都冒油花，你们不吃是瞧不起我老杨？”
雷淞然看了眼王皓。王皓没动。史策轻轻敲了下算盘。
杨雨光也不恼，转身就走：“行，你不来，菜我端走，给哨兵加餐。”
他刚走到门口，雷淞然跳下床：“等等！吃就吃，谁怕谁啊。”
李治良抬头看表弟，嘴唇动了动，没拦他。
外面已经摆好一张方桌，四条长凳。桌上三大碗菜——油汪汪的红烧肉、整只黄澄澄的炖鸡、一盘炒得翠绿的青菜，旁边还有一锅热腾腾的小米饭。几只粗瓷碗倒扣着，副官提着个酒坛子正往里倒米酒。
“都过来！”杨雨光招呼，“别磨蹭，凉了就不好吃了。”
王皓起身，拄着洛阳铲往外走。史策跟上，算盘揣进兜里。李治良犹豫了一下，把木匣子抱紧，慢慢挪到桌边坐下。雷淞然一把抢过最靠近肉的座位，龙傲天冲进来直接抓起块鸡腿啃。
杨雨光乐了：“这才像话嘛！打仗靠枪炮，活命靠吃饭。不吃饱，哪有力气跑路？”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给每人满上，举起碗：“今儿这一仗，打得痛快！马旭东带人抢码头，我老杨看不惯。你们五个不怕死，敢扛着枪往前冲，这碗酒，敬你们！”
没人举碗。
杨雨光也不急，一口干了，抹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帮你们，图啥好处？图钱？图宝？都不是。我就一条——看不惯那些勾结洋人、祸害百姓的玩意儿。昨晚上炮一响，我就知道，这事不能让马旭东说了算。”
王皓缓缓举起碗，盯着杨雨光。
“你信不信我？”杨雨光也看着他。
王皓低头喝了。
史策跟着举碗，一饮而尽。雷淞然咧嘴：“管他呢，反正饭是真的。”李治良捧着碗，小口喝了一口，烫得直哈气。
“好！”杨雨光拍桌，“这才叫弟兄！”
酒过三巡，肉也吃得差不多了。雷淞然满嘴油光，夹了块肥肉塞嘴里：“我说杨师长，您这厨子不错啊，比我们村地主家的还香。”
“那是！”杨雨光得意，“我这炊事班长，当年在奉天酒楼掌勺，后来当兵了，手艺没丢。”
“那您以后升军长，请客可得整桌席面。”雷淞然嬉皮笑脸。
“升不升军长我不敢说，”杨雨光夹了口菜，“但只要我在一天，这军营的大门就给你们开着。想歇，就住；想走，我派人送。谁要拦你们，先问问我这炮答应不答应。”
李治良低头扒饭，手不抖了。
龙傲天吃完最后一口肉，舔着手指：“要是天天这么吃，让我当兵我都干。”
“你？”雷淞然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你连站军姿都坚持不了三分钟。”
“我那是……战术性放松！”龙傲天梗着脖子。
众人笑出声。
杨雨光也笑，指着王皓：“你这帮人有意思。一个胆小，一个赖皮，一个书呆子，一个女先生，再加个吃货，凑一块儿竟能把马旭东逼退。不容易。”
王皓摇头：“不是我们厉害，是您那一炮准。”
“炮准是炮兵练出来的，”杨雨光摆手，“但敢不敢打，是老子决定的。昨晚上，副官劝我别管闲事，我说——管！就得管出个名堂来！”
史策轻敲算盘，点头。
饭吃到尾声，李治良放下筷子，第一次主动把木匣子轻轻放在桌角，离自己远了些。他端起碗，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擦了擦嘴。
杨雨光看见了，笑了：“这就对了。在这儿，没人抢你东西。”
雷淞然灌了口酒，脸泛红：“我说杨师长，您跟马旭东不对付，是不是早有仇啊？”
“仇谈不上，”杨雨光冷笑，“就是看他做事恶心。抢老百姓的地，卖祖宗的宝，还跟日本人勾肩搭背。这种人，穿军装都脏了衣领。”
“那佐藤一郎呢？”王皓突然问。
“日本人？”杨雨光啐了一口，“更不是东西。前两天他们想从我防区借道运货，我说——滚！老子的地盘，不许带枪的东洋人踩。”
王皓看着他，眼神变了。
史策低声说：“这人……可以信。”
杨雨光没听见，自顾自倒酒：“你们接下来去哪儿？北平？”
王皓点头。
“路上难走。”杨雨光皱眉，“马旭东不会放过你们。这样，明天我派辆车，送你们出天津。过了廊坊，就安全了。”
雷淞然咧嘴：“您真是活菩萨。”
“少拍马屁。”杨雨光瞪眼，“我帮你们，是因为你们做的事对。要是你们真为了发财挖坟掘墓，我现在就把你们铐起来。”
王皓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杨雨光问。
“一点心意。”王皓说，“不算贵重，但……是真东西。”
杨雨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青铜片，刻着模糊的纹路。
他盯着看了几秒，推回去：“不要。”
“您再看看。”
“我说了，不要。”杨雨光站起身，“收起来。我要是收了，就不配坐这儿吃饭。”
王皓没动。
杨雨光盯着他：“你想用这个，买我的人情？”
“不是。”王皓摇头，“是敬您。”
杨雨光愣住。
帐篷外风刮了一下，酒坛子晃了晃，一滴酒顺着坛口滑下来，落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