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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在耗尽了最后的狂怒后,疲惫地退去。

当黎明的第一缕天光,不再是撕裂乌云的利刃,而是如同破晓时分的轻抚,缓缓地,艰难地,从积压了数日的乌黑云层中探出,落在眼前这片狼藉不堪的河堤之上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雨水、亚麻布料以及一种淡淡的、生机正在复苏的植物腐朽气息。曾经如同万马奔腾般肆虐的滔天洪水,此刻也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转化为了一种较为平缓、却依旧带着不安的澎湃声响,低沉地在河道中回荡。

在主抢险指挥点附近,那顶用粗糙亚麻布搭建,此刻四处滴水、布满泥泞痕迹的临时帐篷里,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帐篷内的几盏油灯,依旧在潮湿的空气中顽强地摇曳着,昏黄的光芒勉强驱散着帐篷内的阴冷,却也如同往常一般,无情地将帐篷内所有人的疲惫与狼狈,都清晰地呈现在彼此的眼中。

年轻的法老拉美西斯,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帐篷中央。他身上的王室长袍,本应是尊贵辉煌的象牙白,此刻却早已被溅满了厚重的泥水,灰蒙蒙一片,与他那张原本只应被神圣光辉映照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缕不听话的、被雨水打湿的黑发,不羁地粘在他的额角,仿佛都在诉说着他昨夜今晨未曾合眼的艰辛。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眸,此刻却因连日的操劳而显得有些深沉,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脆弱,但支撑着他的,是如同铁般坚韧的意志。

“陛下,”一位身穿厚重皮甲、浑身泥泞的侍卫长,声音沙哑地从前方几步外禀报着,他的眼神中,虽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却也难掩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那条……那条引流到沼泽地的沟渠,已经完全按照您的指示开挖完毕。目测,至少能够分流去河水总量的一成,甚至更多。虽然雨势仍未完全停歇,细雨还在继续,但可以肯定的是,主堤所承受的水压,与昨日最紧张的那几个时辰相比,已经有了明显的、可以感受到的减轻。”

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同样模样狼狈、却是负责工程的官员,迫不及待地补充道:“陛下,最关键的几个老堤段,我们集结了几乎所有的精锐工匠,用了最好的木材,打入了最深、最牢固的木桩,并且,按照您的指示,重点加固了迎水面的那些冲刷点,在背水面……我们还架设了临时的排水孔,以防那些该死的‘管涌’从内部将堤坝侵蚀……”他顿了顿,声音越发激昂,“眼下,那些堤段虽然依旧满目疮痍,但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所有的裂缝,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最危险的‘管涌’,也已经得到了初步的遏制!险情……,它确实是……初步得到了控制!”

“控制了……”拉美西斯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细细地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沉甸甸的词语。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抹去额角的汗珠,却只摸到一手黏腻的泥水。他的目光,越过了那层厚厚的帐篷布,望向了远方,望向那片在风雨与洪水的肆虐下,此刻终于开始显露出些许平稳迹象的河堤。他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句苏沫在简陋的莎草纸上写下的、带着几分叮嘱的话语:“请陛下务必,务必注意自身安危。”这份来自远方的、意外的“提醒”,以及那更重要的、关于“疏导”的“新思路”,如同甘霖般,滋润了他原本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心田。

他清楚,这仅仅是“初步控制”,接下来的修复、安置,以及如何从根本上改善埃及的水利系统,还有漫长而艰巨的任务等待着他。但是,至少,在那场最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们熬过来了。

帐篷外,隐约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却又充满生命力的欢呼声。那不是狂喜的呐喊,而是在极度的疲惫中,找到一丝喘息机会后,最真实、最朴素的释放。帐篷内,即便是一些平日里负责记录、传令,相对而言不那么直接参与体力劳动的官员,此刻也露出了久违的、因长久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笑容。

拉美西斯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站立得更加挺拔,身上泥泞的王袍,此刻却反而衬托出一种真正的、历经沧桑的王者气概。“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加洪亮、更加坚定,“所有参与抢险的将士,以及协助我们的民夫,一人赏赐一份祭司珍藏的烘烤谷物,以及一块上好的亚麻布。让他们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这是本王的感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同样疲惫,却眼神明亮、充满斗志的臣属们。他知道,功劳的背后,离不开很多人的付出,而很多人,更是冒着生命危险。

“加派人手,仔细记录下在抢险过程中,表现最为英勇、最具智慧的士兵和民夫,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呈报上来。本王要亲手为他们记下功勋。”

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这句,才是他内心深处,对那位带来“改变”的女子,最真实的致意:“同时,将本王的口谕,传达给驻守在底比斯的近卫队伍,让他们加强对王宫内部的巡逻,保护好……所有在此次危机中,给予本王支持的人。”

他没有提及苏沫的名字,甚至没有具体说明“给予支持的人”是哪位。但所有能理解他话语深意的人,都明白,这份庇护,是何其珍贵。

“侍卫长,点齐你最信任的几名骑兵,我们立即出发。”拉美西斯眼神锐利地望向帐篷外,一抹淡淡的、带着一丝决断的笑意在他嘴角勾起,“本王需要亲自,去看看那些因为洪水而被迫撤离的村民们,他们的状况如何。”

他没有让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也没有想着立刻返回底比斯,去接受那些本就属于他的庆贺与荣誉。他知道,这场灾难的真正影响,是落在那些最普通的埃及人民身上,而他的责任,此刻才刚刚开始显现。

马匹的嘶鸣声,也变得有些有气无力,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及膝的泥泞中,似乎也在为眼前这番景象而感到沉重。原本平坦的农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片被黄色泥浆覆盖的、凄惨的汪洋,曾经整齐排列的庄稼,只剩下扭曲变形的残枝,孤零零地插在淤泥中,无声地诉说着它们曾经的生命力。那些低矮的、依河而建的房屋,更是如同被巨兽咀嚼过一般,只剩下破碎的墙壁,散落的木梁,以及被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屋顶。空气中,除了雨后特有的泥土气息,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食物腐败和动物死亡的味道,那是灾难留下的最直接印记。

拉美 西斯坐下的战马,是一匹身体矫健的良驹,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它依旧迈着稳健的步伐。然而,拉美西斯知道,这样的路况,绝非普通村民能够承受。他顾不上自己的王袍已经沾满厚重的泥浆,甚至不顾侍卫们想要为他清理道路的提议,而是直接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本王,要亲自走一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当他迈步走进第一个相对完整的村庄时,村民们带着一种复杂而又茫然的情绪,从那些临时搭建的、简陋得连遮风挡雨都勉强维持的避难所中走了出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因为家园被毁而产生的惊恐、迷茫,以及对未来的深深担忧,但同时,当他们看到那位本应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法老,竟然亲自骑着马,冒着如此泥泞难行的道路,来到他们这些卑微的民众身边时,他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

“陛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用他那由于常年劳作而粗糙得宛如枯木般的手,颤巍巍地指向远方,声音甚至因为激动和久未开口而有些沙哑,“您……您怎么能亲自来这里……这路途……这泥泞……”他的话语中,带着朴素的担忧,也带着对拉美西斯亲临一线的震撼。“我们……我们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农夫……我们担心……担心您的安危……”

拉美西斯缓缓点了点头,他走上前去,动作自然而然地扶住了老农那几乎要握不住的、沾满泥土却依旧有力的大手。他能感受到那手掌上传来的粗糙纹路,以及那份属于大地、属于辛勤劳作的厚重力量。“老人家,”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如同春日初现的阳光,驱散了村民们心中的寒意,“我身为王储,来到我的子民身边,又有何危险可言?看到你们平安,能安然度过这场劫难,就是本王最大的欣慰。这场灾难,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而王室,永远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埃及的子民。本王今日前来,便是要亲眼看看,你们的损失,你们目前的困境,以及,我们能够如何共同渡过这一次难关。”

他从随行的侍卫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实皮料制成的粮袋,里面仿佛装满了金黄色的、粒粒饱满的谷物,以及几块风干的、带着原始香气的肉脯。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一个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小男孩面前。他轻轻地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几乎不带一丝王权带来的压迫感。他将手中的食物,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那孩子起初因为陌生而带着几分畏惧,小小的身体几乎要缩进母亲的怀抱里。但当他抬起头,看到拉美西斯那双不带一丝威严、反而充满温柔与鼓励的清澈眼眸时,他那小小的、带着几分迟疑的手,终于伸了出来。

“孩子,别怕。”拉美西斯轻轻地在他沾满泥点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他的动作虽然带着泥土的痕迹,却显得异常的轻柔。“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将立刻派人来,帮助你们重建被毁坏的房屋,修缮家园。我们还会向你们提供足够多的粮食物资,保证你们不会挨饿,不会受冻。”

他的话语,落地有声,充满了解决问题的决心,也饱含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同情的层面,他开始耐心地听取每一位村民的话语,询问他们失去了多少庄稼,多少房屋,又急需什么样的帮助。他承诺,会立即调集最好的工匠和足够的木材石料,来辅佐村民们重建家园,并且,会派出王室最优秀的水利工程师,来帮助他们重新设计和修建灌溉水道,务必在这场灾难之后,让他们的家园变得更加坚固,更加安全。

“王储殿下说得太对了!”人群中,一位年轻的女子,也许是这场灾难中失去了房屋,但她站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那么响亮地喊道。“我们都亲眼看到了!陛下您这几天几夜,都一直站在前线!您和那些将士们一样,冒着生命危险,指挥这场抢险!您真的……您真的保住了我们的家园!我们……全村人都感激您,陛下!”

“是!王储殿下才是我们真正的守护者!有您这样的英明领袖,是我们埃及的福气!”

“王储殿下英明!王储殿下万岁!”

赞誉之声,如同被点燃的火把,瞬息之间,在整个村民聚集的空地上蔓延开来,汇聚成一股洪流。那些曾经充斥在人们心中的担忧、恐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在看到这位年轻领袖所展现出的担当与温情后,仿佛在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领袖强大的敬意,和对未来生活的一线希望。

一位颤巍巍的老者,大概是失去了房屋,又或是失去了土地,他从身上一件破旧却依旧努力保持着体面样式的布袍里,掏出了几枚用细绳串起来的、经过特殊风干处理、不易腐坏、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果子。他那双布满老茧、饱经风霜的手,将那串果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拉美西斯面前。

“陛下,”老者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最真挚的情感,“这是……这是我从家中最安全、最角落的地方,拼死翻找出来的、祖祖辈辈留下的果子。它们……它们不值什么钱,也无法回报陛下您为我们所做的这一切……但这……但这包含了我们全村人……最,最真诚的心意!请……请陛下务必收下!”

拉美西斯没有丝毫推辞,他郑重地从老者手中接过了那串看似朴实无华的果子。他能感受到那串果子在他掌心传来的、细微的温度,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村民们最纯粹的感激与敬意。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上,在泥泞的王袍下,让这微薄却又无比珍贵的“礼物”,紧贴着他的心口。

“谢谢你。”他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拉美西斯心中比谁都清楚,这次能够化险为夷,能够将这场危机,从可能将他引入绝境的深渊,拉回到如今这稍显平稳的局面,他的功劳,绝非是他一人所得。他脑海中,依旧清晰地闪现着苏沫那张纸,上面那个娟秀的字迹,和那些足以改变局势的关键性建议——“疏导”、“重点加固”、“背水面”。

他知道,苏沫的“特殊”早已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尤其是在这个宗教力量依然渗透更深的国度。如果他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宣扬苏沫的这些“非同寻常”的见解与贡献,难保不会引来那些保守派祭司的怀疑,甚至触动那些对他王储之位虎视眈眈的政敌——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个“证据”,来质疑他身边是否有什么“妖女”在蛊惑,或者,是在质疑他是否能够驾驭这种“异域”的知识。更重要的,他此刻最担心理会的,是苏沫她本身的安全。她那样聪慧,却又身处一个复杂的环境中,一旦她的“神秘”和“能力”被公之于众,很可能会将她推向危险的境地。

他知道,他需要为她提供保护,而保护她的最好方式,就是将她的功劳,深深地埋藏起来,让这份“神奇”,继续保持一份神秘。他选择了将这份“功劳”,大部分归于神明的庇佑,归于他自己作为法老应尽的责任,甚至归于将士们的奋勇。虽然这样做,对那个为他、为埃及付出了如此关键“建意”的女子,有些……“委屈”,但他也明白,这是目前来说,最能保护她、也最能为他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的方式。

他只是在人群散去,他在村民们眼中看到了那份淳朴的感激之后,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悄然瞥向了远方的底比斯方向。他那低声吐出的“谢谢你”,不仅仅是对苏沫的感谢,更是对她这份“予他以力量”的无声回应,是对她那份“给予”的珍视,也是一种包含着保护与依靠的、无法言语的承诺。

当拉美西斯抵达底比斯,并且开始处理后续事宜时,他所展现出的领导能力和亲民姿态,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沿途受灾民众的心中。他赢得了民心,他的声望,在这场天灾之中,伴随着他的果敢与担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然而,对于一直以来都在暗处观察着王位动向,对于拉美西斯的崛起感到隐隐不安甚至忌惮的政敌们,比如那位深藏不露、如同毒蛇般缠绕在王权旁边的阿赫摩斯——他们或许并没有真正理解,拉美西斯之所以能化险为夷,并获得如此巨大的民心,其背后,是否还有着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的果敢与贤明,却忽略了其“智慧”的真正来源。他们是否会因此而感到更加警惕?是否会因此而更加积极地寻找他的“破绽”,甚至,将矛头指向了他身边那个神秘的、总是难以捉摸的异域女子?

或许,拉美西斯自己也尚未完全意识到,他一次化险为夷的壮举,以及他对那位女子的“保护性遮掩”,已经在他与权力、与宿敌的这场无声较量中,悄然埋下了更多、更深的伏笔。而远在底比斯、凭借其敏锐的触觉和庞大的情报网、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梅杰杜,或许正在暗处,对这一切,有了更深层次的洞察与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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