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安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牛金星一番引经据典、上纲上线的攻讦,如同淬毒的利箭,直指苏俊朗的“非圣无法”与“以夷变夏”,其言辞之激烈,指控之严重,足以在任何一个讲究纲常礼法的时代,将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李自成端坐其上,面色沉静,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被触动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道统”的本能敬畏。
他并未立刻发作,但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压力。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思想根基的诘难,苏俊朗的心在最初的震动后,迅速冷静下来。
他深知,此刻任何关于“科学”、“进步”的抽象辩解,在牛金星精心编织的“华夷之辨”、“道器之分”的大帽子面前,都将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越描越黑。
他必须将辩论拉回到李自成最关心、也最能理解的层面——
实用与权力。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并未露出惊慌或愤怒,反而是一种带着些许委屈和恳切的坦然。
他先是对李自成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并不卑微:
“闯王明鉴!
牛先生所言,句句引经据典,振聋发聩。
然,属下所为,桩桩件件,皆是为闯王大业、为义军兄弟谋实实在在的福祉,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辱没祖宗之意!
其中缘由,请容属下细细禀明,闯王自有圣断!”
他没有直接反驳牛金星的“大道理”,而是采取了分化瓦解、逐个击破的策略,将抽象的意识形态指控,转化为具体的技术效用和现实利益。
首先,针对“学堂乱心术”的指控。
苏俊朗目光转向李自成,语气诚恳而务实:
“闯王,牛先生斥责学堂不教圣贤书,专授奇技淫巧。
然,请问闯王,眼下我军最急需为何?
是能背诵《论语》的秀才,还是能精准计算粮草消耗、丈量营盘土地、快速记录军功的文吏?
是空谈性理的清流,还是能看懂图纸、改进器械、让咱们的刀更利、箭更准的工匠?”
他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强烈的现实关怀:
“自然是后者!
学堂所授数学(阿拉伯数字与算法),能让文书核算粮饷快上数倍,减少贪腐纰漏;所授物理(杠杆滑轮),能让工匠造出省力高效的云梯冲车,减少弟兄们攻城时的伤亡!
此乃强军富民之实学!
将士们学了,更能打仗;工匠们学了,更能造器!
此等学问,于闯王大业有百利而无一害,何来‘蛊惑人心’、‘坏人心术’之说?
莫非让弟兄们继续当睁眼瞎,连自家军饷都算不明白,才是正道?”
这一连串反问,直接将牛金星扣上的道德高帽,扯回了冰冷的现实需求地面。
接着,回应最敏感的“妄图惑军心”。
苏俊朗深知这是牛金星攻击的重点,也是李自成内心最感不适之处。
他非但没有回避,反而迎难而上,将其与李自成的野心直接挂钩,话语中充满了鼓动性:
“闯王!
牛先生言属下所绘《坤舆图》为妖言,辱没祖宗。
属下敢问闯王,您志在何方?
是仅满足于占据洛阳,做个藩王,还是欲效仿太祖皇帝,扫平群雄,一统天下,乃至威加海内,使万邦来朝?”
他刻意停顿,让“一统天下”、“万邦来朝”这几个字在殿内回荡,刺激着李自成的神经。
然后,他指着虚空,仿佛那幅地图就在眼前:
“若闯王眼中只有中原这一隅之地,自然觉得此图荒谬。
然,若闯王胸怀寰宇,志在四海,此图便是王霸之业的指路明灯!
它正告闯王,天下之大,超乎想象!
辽东建奴、西域蒙古、乃至海外番邦,皆是我华夏儿郎未来驰骋之疆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若不知天下之大,岂非坐井观天,自缚手脚?
此图非为辱没祖宗,实为光大祖宗基业,开拓万世太平之必备!
他日剿灭辽东鞑虏、远征海外番邦,岂能无图指引?”
这番说辞,巧妙地将“辱没”转化为“开拓”,将不适感转化为征服欲,极大地迎合了李自成潜在的帝王野心。
最后,为“医院伤风化”辩护。
苏俊朗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悲悯与愤慨,这次,他将矛头隐隐指向了牛金星的不近人情:
“至于牛先生指责医院男女混杂、隔离不仁…属下更是惶恐!
医院所救,皆是为我闯王流血流汗、冲锋陷阵的忠勇将士!
李秀宁将军与一众女兵,不避污秽,日夜操劳,所为者何?
只为多救回一条性命,多保全一份战力!
隔离之法,实为防止一人染疫,祸及全营,乃保全大军之不得已而为之的仁政!
莫非…莫非在牛先生看来,那些虚无可言的‘男女大防’、‘人情面子’,比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弟兄们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若因顾忌虚礼而任由瘟疫蔓延,致使千万将士枉死,这…这难道是‘仁’吗?
这难道是‘义’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铿锵有力,充满了道德感染力。
不仅驳斥了指控,更将牛金星置于了漠视将士生命的道德洼地。
然而,仅凭口才远远不够。
苏俊朗深知,必须让既得利益者站出来说话。
他早已暗中派人请来了关键人物。
就在牛金星脸色铁青,想要反驳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洪钟般的怒吼:
“放他娘的狗屁!
哪个王八羔子敢说医院不好?
老子先砍了他!”
话音未落,刘宗敏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已大步踏入殿中,他显然刚从前线或工坊赶来,甲胄上还带着尘土,豹眼中怒火熊熊。
他先是冲李自成抱拳一礼,然后猛地转身,指着牛金星鼻子骂道:
“牛鼻子!
你整天躲在屋里之乎者也,知道个卵!
老子的兵,在伤兵营等死十个,在李丫头的医院里能活回来七八个!
那些消毒、隔离的规矩,开始老子也觉得麻烦,可现在看看!
伤口化脓的少了,发热死掉的少了!
这都是实打实的人命!
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说有伤风化?
风你娘的风!
化你娘的化!
老子兄弟的命最重要!
苏老弟和李丫头做得对!
谁再敢叽叽歪歪,就是跟老子过不去,跟老子手下几千号等着救命的弟兄过不去!”
刘宗敏的粗鲁直言,带着战场上带来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霸道,瞬间压倒了牛金星文绉绉的攻讦。
他代表的是军队最直接的诉求和力量。
有他撑腰,苏俊朗的辩驳立刻增添了千钧分量。
李自成看着这一幕,心中的天平迅速倾斜。
刘宗敏是他最倚重的大将,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苏俊朗的话虽然有些地方让他仍觉“怪异”,但句句在理,都指向了更强大的军队和更广阔的江山。
尤其是“寰宇江山”的说法,深深触动了他那颗不甘人下的野心。
相比之下,牛金星那些“华夷之辨”的大道理,在实实在在的兵员保全和未来霸业蓝图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碍事。
“好了!”
李自成终于开口,打断了可能的争吵。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苏俊朗身上,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告诫:
“苏军师之心,本王知晓。
学堂、医院,确有益处,可继续办理。
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
“行事也需注意分寸,莫要过于…惊世骇俗,引人非议。
尤其是那舆图、文字之事,关乎人心向背,还需…谨慎。”
这已是明显的敲打和划定界限。
允许你继续,但不要越界,不要挑战某些根深蒂固的底线。
“属下明白!
定当谨遵闯王教诲,一切以稳妥为上!”
苏俊朗立刻躬身应道,见好就收。
牛金星见状,知道今日已无法扳倒苏俊朗,只得强压怒火,阴着脸不再言语,但看向苏俊朗的眼神,怨毒之色更深。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苏俊朗巧妙的辩驳、刘宗敏强力的介入以及李自成基于现实利益的权衡下,暂时平息了下去。
退出银安殿,苏俊朗与闻讯赶来的李秀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更深沉的疲惫与忧虑。
他们赢了这一局,靠的不是真理的胜利,而是实用主义的计算和权力格局的博弈。
走在回西苑的路上,听着远处军工坊隐约的轰鸣和医院区域的寂静,苏俊朗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他意识到,推广知识、改变观念的道路,远比打造一把燧发枪或建立一套消毒流程要艰难无数倍。
在洛阳,他们一切的根基,并非建立在科学与文明的共识上,而是悬于李自成个人的好恶和刘宗敏武力的支持之上,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不堪。
科学的微光,想要穿透千年礼教与权力博弈的浓雾,注定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