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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条阵本以为,堀川化学集团的施压会通过官方文件、律师函或者至少是高层电话的形式层层传递下来,但他远远低估了这座庞然大物的傲慢、急躁以及对其「丢失财产」的重视程度。
就在他今天刚踏入警视厅大楼,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泡上一杯咖啡驱散清晨的疲惫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便从前厅传来。
「社长!お会いできて光栄です!ですが、こちらは…」
(社长!荣幸见到您!但是这里是…)
一名年轻警员试图阻拦的声音显得急切而慌乱。
「どけ!」(滚开!)
一声粗暴、充满不容置疑威严的呵斥猛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嘈杂。
紧接着,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在一群西装革履、面色冷峻的随从簇拥下,如同坦克般蛮横地闯入了办公区域。
来人身形高大,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此刻那张饱经世故、惯于发号施令的脸上却布满了阴鸷的怒容。
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开放式办公区,瞬间就锁定了正闻声抬起头、一脸错愕的九条阵。
正是堀川化学集团的社长——堀川健三郎。
他竟然亲自来了!
一名试图上前礼貌询问并引导的警员刚伸出手,就被堀川健三郎极其不耐烦地、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
那年轻警员踉跄着撞在旁边的办公隔断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写满了惊愕与屈辱。
堀川健三郎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大步流星地走到九条阵的办公桌前,双手猛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眉毛吊耸而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
他那双充斥着血丝和蛮横的眼睛死死盯住九条阵,如同盯着一个办事不力的下属。
「お前が九条か?あのゴミ山消失事件の担当者だな。」
(你就是九条?那个垃圾山消失事件的负责人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带着长期身居高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整个办公区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警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充满火药味的一幕。
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只剩下电脑主机运行的微弱嗡鸣和堀川健三郎粗重的呼吸声。
九条阵被对方这劈头盖脸的架势弄得一愣,随即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强压下拍案而起的冲动,站起身,尽量保持职业化的冷静语气:
「堀川社长ですね。ご来庁のご用件は?ただし、こちらは执务区域ですので…」
(是堀川社长吧。您来访有何贵干?不过,这里是办公区域…)
「用件?」(事情?)
堀川健三郎粗暴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用件は単纯明快だ!我々堀川グループの重要资産が、管辖内で不可解な形で消失した!お前たち警察は何をやっている!?」
(事情很简单明了!我们堀川集团的重要资产,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内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消失了!你们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咆哮,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九条阵脸上:
「あのゴミ…あの资材には当社の重要な商业机密が含まれている!それがなくなれば、莫大な损害だ!お前たちの不手际が原因なら、赔偿はもちろん、责任の所在も彻底的に追求する!」
(那些垃圾…那些物料里包含本公司的重要商业机密!它们不见了,是巨大的损失!如果是你们的疏忽导致的,赔偿自不必说,责任所在也要彻底追究!)
他完全颠倒了是非,将非法倾倒的垃圾美化成了「重要资产」和「商业机密」,将受害者的姿态摆得十足。
「一周间だ!」(一个星期!)
堀川健三郎伸出食指,几乎要戳到九条阵的鼻子,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反驳:
「一周间以内に、犯人の特定と、我が社の资産の行方を明确にしろ!结果を出せ!さもなければ、お前のこの肩书き、そしてこの警视厅の対応能力そのものに、重大な疑问を投げかけることになる!」
(一个星期之内,给我锁定犯人,查清我们公司资产的去向!我要看到结果!否则,我不光对你这个头衔,甚至对你们整个警视厅的办事能力,都会提出严重质疑!)
这赤裸裸的威胁和颐指气使的态度,彻底点燃了九条阵心中的怒火。
他拳头骤然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勉强克制住将眼前这张蛮横的老脸一拳打飞的冲动。
而就在此时——
他腋下枪套中的【伪善の拥】(伪善之拥),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颤起来!
那不再是往常感应到罪业时的温热或指向「善」时的冰冷开花,而是一种极其暴烈、饥渴、近乎疯狂的悸动!
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凶兽闻到了世间最极致美味的血食,迫不及待地要破笼而出,将眼前之物彻底吞噬殆尽!
嗡——!嗡——!!
那把老古董左轮手枪在他的枪套里疯狂躁动,甚至发出了低沉的、只有九条阵能听到的嗡鸣!
一股冰冷刺骨却又灼热无比的矛盾感瞬间顺着枪套蔓延至他的手臂,直冲大脑!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粘稠、黑暗到令人窒息的无边恶意,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从眼前咆哮咆哮的堀川健三郎身上汹涌而出!
那恶意混合着贪婪、傲慢、欺诈、对环境的漠视、对法律的践踏、以及对他人生命的极度轻蔑……其浓度和纯度,远超九条阵以往接触过的任何罪犯!
【伪善之拥】的渴望与躁动达到了顶峰!
它几乎要自行挣脱枪套的束缚,跳入九条阵手中,逼迫他立刻、马上、就在这里,对准眼前这个恶意的集合体,扣下扳机,执行那烈阳般的净化审判!
九条阵的呼吸猛地一窒!额角青筋暴起。
他不仅要承受堀川健三郎言语上的巨大压力和侮辱,还要拼命对抗来自【伪善之拥】那几乎要失控的、吞噬对方的强烈冲动!
他的右手死死地隔着布料按在大衣内袋上,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那疯狂震颤的武器,手臂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看上去仿佛是因为心脏受到了剧烈冲击而导致的疼痛,可实际上也同样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
【ここは警视厅だ…衆人环视の中だ…】
(这里是警视厅…众目睽睽之下…)
他一遍遍在内心告诫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堀川健三郎似乎察觉到了九条阵异常的僵硬和压抑的愤怒,但他显然误解了其原因,只是将其视为对方在自己威压下敢怒不敢言的懦弱表现。
于是,他脸上讥讽的意味更浓了。
「どうした?返事は?一周间でできるのか?」
(怎么了?回答呢?一个星期能不能办到?)
他逼问道,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九条阵从牙缝里,极其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全力で…调査します。」
(……我们会全力……调查。)
这个含糊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堀川健三郎满意。他冷哼一声,那声音充满了极度的轻蔑和不信任。
「覚えておけ。结果だけがすべてだ。」
(给我记住。结果才是一切。)
他最后用冰冷的、如同看蝼蚁般的目光狠狠剐了九条阵一眼,终于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仿佛刚才只是训斥了一个无能的员工。
然后,他不再多看九条阵一眼,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转身扬长而去,留下满室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九条阵才如同虚脱般,猛地坐回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按住【伪善之拥】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
腋下的枪套里,那柄左轮手枪的剧烈震颤终于缓缓平息,但依旧残留着一丝不甘的余温和嗡鸣,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刚才的「不作为」。
周围的同事们这才仿佛解除了定身术,纷纷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同情以及一丝未能掩饰的震惊。
「九条さん、大丈夫ですか?」
(九条先生,您没事吧?)
「あれが堀川化学の…すごい圧力啊…」
(那就是堀川化学的…好大的压力啊…)
「まったく、あんなところまで…」
(真是的,竟然跑到这里来…)
九条阵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同事们理解地散开,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氛围。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愤怒。
堀川健三郎的霸道蛮横、【伪善之拥】的疯狂躁动、以及案件本身那荒谬的真相……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知道,堀川健三郎的威胁绝非空穴来风。
以堀川化学的能量,向警视厅上层施压、甚至通过政治途径找麻烦,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个星期?他怎么可能在一个星期内给出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难道真要他去把神渡准「缉拿归案」吗?
更何况,【伪善之拥】那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那不仅仅是一件武器在躁动,更像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对极恶之物的终极审判的预兆,而自己,似乎是这审判唯一的潜在执行者。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思考,需要找到破局的方法。
堀川化学如此急切甚至失态,恰恰说明那消失的垃圾山里,藏着远比「普通工业垃圾」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们害怕的,不是损失,是秘密的暴露。
而秘密,总有痕迹。
九条阵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打开电脑,调出所有与堀川化学相关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投诉记录、环保局的过往检查报告(很多可能只是走形式)、以及周边居民之前的抗议内容。
他甚至开始搜索与堀川化学有业务往来、尤其是负责废弃物处理的下游小企业。
既然无法从「垃圾如何消失」入手,那就从「垃圾为何存在」以及「垃圾里到底有什么」开始调查。或许,这才是真正能刺痛堀川化学、甚至将其绳之以法的途径。
这很难,对方必然层层设防,甚至早已销毁了大量证据。但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方向。
麻烦,还远未结束。但九条阵骨子里那份执拗和正义感,被堀川健三郎的傲慢和【伪善之拥】的警示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瞥了一眼腋下已经恢复平静,但似乎仍在无声注视着他的【伪善之拥】。
「结果だけがすべてだ…か。」
(结果才是一切…吗。)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堀川健三郎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那就来看看,最终会是谁,先得到那个「结果」吧。
海风吹过相模湾畔那片异常洁净的土地,又掠过神奈川,拂过东京的警视厅大楼的窗户,却无法吹散其中悄然凝聚的决心与风暴前的压抑。
而在城市另一隅,「世道」店内,神渡准或许正透过氤氲的茶香,遥望着这一切,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与难以捉摸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