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后来,一些仅仅只是同姓不同宗、或者拐了七八道弯才勉强扯上点“一表三千里”关系的人家,也厚着脸皮找上了门。凌家坉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所有在饥饿线上挣扎的穷亲戚们最后的指望和救命稻草。村口老槐树下,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陌生而疲惫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和期盼。
凌风家自然也躲不开这股无法抗拒的风潮。他家盖了新房,凌风又是队里的“能人”,名声在外,自然成了许多亲戚投奔的首选目标。
这天晌午,天气闷热得连树上的知了都懒得叫唤,只有不知疲倦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凌风正和父亲凌建国在自家新房的院子里,叮叮当当地修理一把从集体仓库里领来的旧犁铧。春耕夏锄都用不上它,但要是指望秋天能抢种一茬荞麦或者晚薯,这犁铧就少不了。犁铧上的铁锈需要仔细刮掉,磨损的刃口要用小锤一点点敲打平整,必要时还得上炭火煅烧后重新锤炼。父子俩都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顺着结实的脊梁和胳膊往下淌,滴在脚下的泥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
院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一个头发花白、几乎全白了的老妇人,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只剩下一双显得格外大、却缺乏神采的男孩,怯生生地站在门槛外,缩着身子,不敢进来。老妇人身上的粗布衣衫打了好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洗得发白,裤脚明显短了一截,露出干瘦黝黑的脚踝和一双磨得快破底的旧布鞋。男孩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角,嘴唇干裂,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直勾勾地瞟向院子墙角簸箕里晾着的几个黄澄澄、看起来颇为实在的玉米面窝头。
凌建国眯着眼,迎着刺眼的阳光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带着不确定开口:“是……是秀芹姑?”
老妇人脸上立刻挤出一种混合着羞愧、期盼和见到亲人后一丝放松的复杂笑容,连连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过:“哎!是我是我!建国……难得你还认得姑啊……这、这是你风小子吧?都长成大小伙子,这么精神了……”她的话语有些凌乱,透着紧张。
李秀娥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摘的野菜。一看这情形,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她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快步迎上去,脸上努力露出热情的笑容:“哎呀!是姑啊!您咋来了?这么大老远的路,您这身子骨咋受得了?快,快进院里来坐!这大日头晒的,别中了暑气!”说着,就热络地挽住凌秀芹的胳膊,把她和那个叫狗娃的孩子让进院子,拉到屋檐下阴凉处的石墩上坐下,又转身进屋倒了两碗早就晾凉的白开水。
老妇人——凌建国的堂姑妈凌秀芹,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碗,碗里的水晃出来一些,洒在她干裂起皮的手背上,她也顾不上擦。她没急着喝,而是把身边的男孩又往前推了推,催促道:“狗娃,快,叫人啊!这是你舅爷,这是你舅奶,还有……那是你风表哥。”那叫狗娃的孩子缩着脖子,声音像蚊子哼似的,怯怯地叫了一遍“舅爷、舅奶、风表哥”,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离不开墙角那几个散发着粮食香气的窝头。
凌秀芹把水碗放在旁边的石台上,双手无意识地放在膝盖上,反复搓着裤子上的补丁,话还没说几句,眼圈就先红了,声音更加哽咽:“建国,秀娥,不怕你们笑话,俺们那边……今年算是彻底绝收了。李家沟,你们是知道的,全靠老天爷赏饭吃,今年邪性了,一滴像样的雨都没下,河早就见了底,淤泥都晒裂了,井也快淘干了,打上来的水浑得能泥浆。地里的口子,裂得能塞进娃的拳头……他爹……”她哽咽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前些日子,看着娃饿得哭,没法子,想着去后山那陡崖壁上挖点土茯苓、葛根啥的,那地方险啊……结果,一脚踩滑了,从崖头上摔沟里了,腿摔断了,肿得老高,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动弹不得……请不起郎中,就用土方子糊弄着……家里能吃的,早就吃光了,树皮都刮干净了,野菜也快挖绝了……实在是……没活路了呀……”
她说着,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用旧布缝成、颜色都褪没了的小口袋,解开系着的细麻绳,里面是寥寥几块黑褐色、硬得几乎能当石头砸人的薯干,看样子放了很久了。“这是……俺们最后一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知道你们凌家坉今年光景好,风小子有本事,带着大家打了井,引了水……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亲戚份上,借点粮食给俺们,让狗娃和他爹……吊着命……等年景好了,俺们做牛做马,也一定还!一定还!本来我是先去了你爹铁柱那的,可你奶连门都没让我进,我只能厚着脸皮来你这了!”老人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深刻如刀刻的脸颊皱纹,一串串地流了下来,滴在干燥的土地上。
哪能那么较真……”。但经过王福满和凌风等人反复解释这样做的必要性——是为了保护大多数社员的利益,是为了集体能长久维持,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矛盾——大多数人都慢慢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表示支持。毕竟,谁也不想因为无限度的借粮把自己家拖垮,或者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和邻里纠纷。
凌风家带头执行这条新规矩。他陪着父亲,根据姑婆凌秀芹带来的(由李家沟生产队长出具的、盖了红戳的)困难证明,从自家口粮里称了三十斤玉米面和二十斤红薯干给她,让她当场写了借条,按了红手印。李秀娥心里过意不去,又悄悄塞给狗娃两个刚出锅、掺了少许白面、闻着就香的热乎馍馍,低声说:“娃,拿着,路上吃。”凌秀芹千恩万谢,眼泪汪汪地拿着这救命的粮食,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地走了。那背影,让人心酸又无奈。
这规矩一立,效果立竿见影。后面再来借粮的亲戚,凌风和其他社员都按章办事。符合条件、确有困难、手续齐全的,量力而借,既尽了心意,也守住了底线;不符合条件的,或者想多借、想白要的,也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地婉言拒绝或说明情况。虽然有些被拒之门外的亲戚难免在背后嘀咕几句“越有越抠门”、“六亲不认”之类的闲话,但明面上,谁也挑不出大毛病,毕竟凌家坉的规矩对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