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凌风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策略性的深沉,“咱们得主动‘示弱’,但要不露痕迹,守住家底。等粮食收上来,晾晒、入库的时候,要有策略。不能把籽粒最饱满、成色最好、一看就是一等粮的粮食,全都堆在明面上。可以提前筛选出一部分这样的优等粮,单独妥善存放,明确作为来年的种子粮和应对突发情况的应急储备粮,这是咱们的命根子,绝不能动。交公粮和应对检查时,主要展示那些中等成色、符合标准但不算顶尖的粮食。咱们要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传递一个信息:凌家坉今年是丰收了,但也是惨胜,是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的勉强温饱,是‘有粮吃,但绝不宽裕’,没有多少令人眼红的‘余粮’可图。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被额外盯上的风险。”
王福满仔细琢磨着凌风的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缓缓点头:“我明白了!账目上,咱们要堂堂正正,证明咱们的粮食来得不易;实物上,咱们要藏巧于拙,不露富,不招风。不能让有些人觉得咱们是块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是这个理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凌风肯定道,“另外,福满叔,咱们还得通过您的渠道,多留意一下公社那边的动向。除了刘副主任,还有哪些领导可能会参与这次检查?他们对咱们凌家坉一贯是什么态度?咱们得知己知彼,才能心中有数,从容应对。”
就在凌风和王福满暗中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大检查”时,凌家坉秋收的战役,在王福满一声令下,正式打响了!
第三天凌晨,天色还墨黑墨黑的,急促而响亮的钟声就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传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全队的壮劳力们,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迅速从各家各户涌出,按照提前分好的“突击队”编制,在各自小队长(由孙大壮等骨干担任)的带领下,扛着磨得雪亮、闪着寒光的镰刀,精神抖擞地奔赴预定地块。凌风亲自带着一队人,负责村东头那片最陡峭、最干旱,但也是今年高粱长势相对最好、寄托了最大希望的坡地。
收割是真正的重体力活,更是考验技术和耐力的时刻。有经验的老农在前头开镰,只见他们弯腰、探身、挥臂,动作一气呵成,锋利的镰刀闪过一道弧光,“唰”的一声轻响,沉甸甸的高粱秆便应声而倒,被熟练地放成整齐的一铺。后面的人紧跟而上,动作麻利地将放倒的高粱秆收拢、捆扎结实。凌风虽然年轻,但干起活来丝毫不含糊,他肯下力气,又善于观察学习,动作迅捷而标准,割茬低,放铺齐,效率甚至超过了一些老把式。他一边奋力收割,一边眼观六路,留意着整个地块的进度和每个人的情况。看到谁速度明显慢了,累得直喘粗气,他就悄悄靠过去,接过镰刀帮忙割上一段,让人喘口气;发现哪里的庄稼因为太密或者地势不平特别难割,他就大声提醒大家注意下刀的角度和力度,避免损伤镰刀或浪费力气。
太阳渐渐升高,像一团火球悬挂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气温迅速攀升,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每个人的额头、鬓角、脊背涌出,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也顾不上擦,只能用袖子胡乱抹一把。但田野里,没有人叫苦,没有人偷懒,甚至很少有人说话。只有镰刀割断秸秆时发出的、密集而富有节奏的“唰唰”声,和人们因为用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紧张、艰辛却充满力量的丰收乐章。每一刀下去,都意味着离希望更近一步。
与此同时,由妇女和半大孩子们组成的运输队也忙碌起来。她们用扁担挑,用箩筐抬,甚至几家合用一块卸下来的门板,组成临时的“拖车”,一趟又一趟地将收割下来的高粱穗、谷穗从田间运往村中央的打谷场。打谷场上,会计老周带着几个细心可靠的社员,早已把场地收拾得平平整整,打扫得干干净净。庄稼一运到,立刻被摊开,进行晾晒。老人们拿着长长的木杈,不停地翻动铺开的庄稼,让每一穗都能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照射,尽快脱去水分,便于后续的脱粒。整个凌家坉,从田间到打谷场,形成了一条高效运转的流水线,每个人都像一颗螺丝钉,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空气里弥漫着新粮特有的清香和人们汗水的咸味,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振奋的气息。
王福满像个不知疲倦的指挥员,在各个关键地块和打谷场之间来回奔波。他查看收割进度,协调运输力量,检查晾晒情况,嗓子因为不停地喊话指挥而变得沙哑,但看着一担担金黄的、沉甸甸的粮食被源源不断地运回村里,看着打谷场上的粮堆一点点升高,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踏实而欣慰的笑容。这笑容,是对过去大半年所有艰辛付出的最好回报。
然而,凌风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和乐观。他一边奋力挥舞着镰刀,一边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注意到,队伍里有那么一两个平时就比较滑头、爱偷奸耍滑的社员,在捆扎禾捆时有些敷衍了事,捆得松松散散,显然是想省力气,但这样松松垮垮的捆子,在颠簸的运输途中极易散开,造成粮食的撒漏损失。他立刻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来,语气严肃地要求返工,并强调:“每一穗粮食都是大伙儿的血汗,丢一穗都心疼!必须捆扎结实!”他也留意到,在打谷场边缘,有几个半大孩子趁着大人忙碌,追逐打闹起来,差点撞翻了晾晒着的谷穗。他立刻让负责看场的老人们加强管理,划定安全区域,确保场院安全。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始终紧绷着那根关于“大检查”的弦。在中间休息喝水、啃干粮的短暂间隙,他找到同样满头大汗的王福满,凑到耳边低声问:“福满叔,公社那边,关于秋收后那个检查,有什么新的确切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