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浓郁,却再也无法掩盖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冰冷与死寂。
褚烨端坐于御案之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仿佛与往日并无不同。
只是那曾经锐利如鹰、时而带着慵懒笑意、时而闪烁着帝王威仪的双眸,此刻却像是两口被抽干了泉眼的深井,幽暗,沉静,不起丝毫波澜。
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滔天的怒火,还是蚀骨的悲痛,都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缩、冰封,深埋在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处理政务的效率甚至比以往更高。
奏章批阅得飞快,字迹凌厉如刀,决策果决狠辣,不容任何质疑。
朝会上,他话语极少,往往只用几个字便定下乾坤,那冰冷的眼神扫过殿下群臣,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让即便是谢明远这样的老狐狸,也感到脊背发寒,不敢轻易试探。
他不再踏足后宫任何一处殿宇,包括皇后的坤宁宫。
对苏玉棠每日遣人送来的、精心准备的汤水点心,他只让福德海原封不动地退回,连一句口谕都没有。
整个后宫,乃至前朝,都清晰地感受到,陛下变了。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危险。
这种变化,在对待苏玉棠及其父谢明远一党的态度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以往,褚烨对谢氏一党在朝中的势力扩张,虽心存忌惮,但为了朝局平衡,有时也会稍作容忍,甚至偶尔会采纳谢明远的一些并非原则性的建议。
但现在,但凡与谢氏有关的奏请,无论大小,他都会反复斟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其中任何可能存在的私心与纰漏。
一次吏部推举一名谢明远的门生担任江南某富庶之地的知府,奏本写得花团锦簇,理由充分。
褚烨只看了一遍,便朱笔批下两个字:“不准。” 理由?没有理由。那冰冷的朱批,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谢明远的脸上。
又一次,谢氏一党的官员在朝会上提出增加某项税收以充实国库,言辞凿凿是为应对北狄战事。褚烨沉默地听完,只问了一句:“此税增收,三成入库,七成耗于层层盘剥,于国何益?” 目光如刀,直刺那官员,吓得对方当场冷汗涔涔,跪地请罪。
他不再与苏玉棠虚与委蛇。一次宫中夜宴,苏玉棠盛装出席,试图借着敬酒的机会靠近,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对陛下“消瘦”的关切。
褚烨并未抬手去接那杯酒,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对身旁的福德海淡淡道:“贵妃醉了,送她回宫。”
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语气,和那完全将她视为无物的态度,让苏玉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终于意识到,月微尘的“死”,非但没有让她得偿所愿,反而像是在陛下心中筑起了一道她永远无法逾越的、冰冷的铁壁。
而那铁壁之后,涌动的是她无法想象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
表面的平静之下,暗卫的行动却如同蛛网,更加密集而迅捷地铺开。
所有与毓秀宫往来密切的官员、宫人,都被纳入了严密的监控之中。那晚发现的淬毒弩箭,被秘密送往皇家工匠处分析其锻造工艺和毒药成分,试图追溯来源。
对那把北狄匕首的调查也在暗中加紧,暗卫甚至冒险派人潜入黑市,搜寻类似的仿制品线索。
褚烨不再轻易相信任何关于月微尘“罪行”的所谓证据。
他开始以审视阴谋的眼光,重新复盘月微尘入宫后的每一件事,尤其是苏玉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越是深究,那些曾被悲痛和愤怒掩盖的疑点就越是清晰。
为何月微尘刚有孕,宫中便立刻流言四起?
为何雨中罚跪之事,苏玉棠的“劝谏”看似公允,实则句句将他推向盛怒的深渊?
为何月微尘移居藏书楼,苏玉棠的眼线便立刻如影随形?
为何……在那最关键的一夜,她的死士会“恰好”出现在月微尘逃离的路径上,手中还拿着那把来历可疑的匕首?
无数的“为何”在他脑中盘旋,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答案——苏玉棠,乃至她背后的谢氏一党,才是这场悲剧最直接的推手!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蔓延。这杀意并非暴怒的宣泄,而是如同在极寒之地打磨了千年的玄冰,森然,锐利,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
他不会立刻发作。帝王的复仇,需要时机,需要证据,需要一击必中,让其永无翻身之日。
夜深人静时,褚烨会独自站在养心殿的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紧紧握着那半截羊脂白玉残佩。残玉的冰冷棱角刺痛着他的掌心,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空茫的痛楚。
微尘……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这个名字,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祈求。
他知道,有些伤害,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失去,再也无法挽回。
但这并不妨碍他,用那些始作俑者的鲜血与绝望,来祭奠那场焚尽了他所有温暖的大火,和那个……他曾视若尘埃、失去后方知刻骨的人。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的残玉,眼神幽暗如同深渊。
苏玉棠……
谢明远……
且等着。
朕的刀,已经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