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妖树化作的枯木,在浑浊的灰水中缓缓下沉,最后一丝不甘的怨念也消散在粘稠的空气中。四周重新被浓得化不开的灰雾笼罩,那令人心神不宁的啜泣与低语消失了,只剩下沼泽本身永恒的、湿漉漉的死寂。
姜狱收回望向妖树沉没处的目光,体内的《寂灭骨典》缓缓平复着因方才一击而略微激荡的死气。他低头看向雪漓,她的呼吸已经平稳,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但脸色依旧苍白,显然神魂的创伤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痊愈的。
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诡异的沼泽。这里的环境对雪漓的恢复极为不利,而那噬魂妖树的出现,更证明此地潜藏着直接攻击神魂的可怕存在。
他搀扶起雪漓,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浓雾之中。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将《寂灭骨典》的感知力扩散到极限,如同在黑暗泥潭中摸索的触手,警惕着任何一丝能量与魂力的异常波动。
沼泽仿佛没有尽头。灰雾、枯树、淤泥、死水……景象单调得令人绝望。时间在这里再次失去了刻度,唯有体内寂灭死气的缓慢流转,以及背上雪漓微弱的呼吸,提醒着姜狱自身的存在。
不知前行了多久,就在姜狱都开始感到一丝精神上的疲惫时,他的感知边缘,忽然触碰到了某种……异样。
并非活物的气息,也非能量的波动,而是一种结构感。一种与周围天然形成的、混乱的沼泽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明显人工痕迹的坚硬轮廓。
他精神一振,立刻调整方向,朝着那异样传来的地方谨慎靠近。
越是接近,那轮廓便越是清晰。
穿过一片格外浓密的、挂着惨绿色苔藓的枯木林,前方的灰雾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一座建筑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缓缓从雾霭中显露出它庞大而残破的身形。
那是一座塔。
一座通体由某种暗沉黑色石材砌成的古塔。塔身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侵蚀,布满了裂缝与斑驳的痕迹,大量滑腻的、颜色深黑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其上,更添几分阴森。塔的样式古朴而怪异,并非仙界常见的飞檐斗拱,而是更加粗犷、更加棱角分明,带着一种蛮荒与神秘交织的气息。塔尖似乎已经坍塌,使得整座塔看起来更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弃的巨人。
古塔静静地矗立在沼泽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由硬化黑泥构成的“岛屿”上,周围环绕着浑浊的死水,如同一个孤立的墓碑。
塔身接近底部的位置,有一个敞开的、黑黝黑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等待着吞噬一切闯入者。
一股远比沼泽本身更加古老、更加沉寂的气息,从古塔中弥漫出来。
姜狱在距离古塔数十丈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没有骸兽,没有妖植,甚至连雾气都似乎刻意避开了古塔周围那片区域,形成了一圈模糊的界限。
这里,安静得有些反常。
“这座塔……”背上的雪漓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我似乎……在某些古老的记载中见过类似的描述……与‘观测’、‘放逐’有关的……”
她的记忆虽然缺失,但一些零碎的知识似乎并未完全遗忘。
观测?放逐?
姜狱心中微动。黑渊作为囚笼与坟场,出现与“放逐”相关的建筑并不奇怪。但这“观测”二字,却让他联想到了巡天镜,联想到了星殒之盘。
难道这座塔,也曾是某个古老势力用来“观测”黑渊,或者观测其他什么东西的设施?
他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入口,又感受了一下自身状态。《寂灭骨典》初步稳固,伤势在生机散和死气掌控下恢复了大半,虽然远未到巅峰,但已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雪漓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不受沼泽湿腐之气和神魂攻击干扰的地方静养。
这座看似危险的古塔,或许反而能提供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进去看看。”姜狱做出了决定,“你需要一个地方疗伤。”
雪漓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她也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在沼泽中盲目穿行,只会成为拖累。
姜狱背着雪漓,踏上了那片硬化的黑泥岛屿,小心翼翼地靠近古塔入口。
入口处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石块和不知名生物的细小骨骸。门廊很高大,内部一片漆黑,只有一丝丝阴冷的风从深处吹出,带着陈腐的尘土气息。
他运转寂灭死气,在指尖凝聚出一小簇苍白的骨火。骨火跳跃着,散发出冰冷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前方。
塔内第一层十分空旷,地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结着蛛网。中央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四周墙壁上,刻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类似星图或者某种复杂仪轨的壁画残迹。壁画的手法古老,与接引古殿中的风格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逝得更加缓慢。
姜狱仔细探查了一圈,确认这一层没有危险后,将雪漓小心地安置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
“你在此调息,我上去查探一下。”姜狱低声道。
雪漓点了点头,盘膝坐好,开始专心运转功法,吸纳姜狱给她的剩余生机散药力,修复受损的神魂。
姜狱则举着骨火,沿着塔内一侧盘旋而上的石阶,向着上层走去。
石阶狭窄而陡峭,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层塔内的布局都大同小异,空旷,积灰,墙壁上有着残缺的壁画或刻痕,记录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场景——有时是星辰运转,有时是奇异的生物图谱,有时则是某种惨烈的战争片段。
越往上,那种“观测”的感觉就越发明显。在第五层,他甚至发现了一个半塌的、由某种透明水晶(如今已变得浑浊)构成的圆形穹顶结构,似乎曾经是用来观星或者观测外界的窗口。
当他踏上第七层,也是最高一层(塔尖已毁,这算是顶层)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光一凝。
这一层不再空旷。
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由黑石雕成的圆盘,圆盘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比下面几层更加复杂精密的符文和刻度,虽然大部分已经磨损,但依旧能感受到其当年运行时的玄奥。圆盘旁边,散落着一些类似操纵杆和镶嵌槽的石头构件。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在墙角的一具骸骨。
骸骨并非盘坐,而是倚墙而坐,头颅低垂,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但骨骼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历经岁月而不腐。骸骨的右手指骨,紧紧攥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暗沉色的金属板。
姜狱走近,蹲下身。他能感觉到,这具骸骨生前定然是了不得的强者,其骨骼中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这座塔,与那观测圆盘同源的能量波动。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金属板上。板子表面光滑,边缘有着细微的磕碰痕迹,上面用极其细微的刻痕,记录着一些文字和图案。
文字并非古仙文,而是另一种更加简洁、更加抽象的符号系统,但奇异的是,姜狱竟能凭借《寂灭骨典》带来的对古老死寂能量的共鸣,以及脑海中那些来自巡天镜碎片和镇狱本源的破碎信息,勉强辨认出其中的意思:
【……观测记录……第七万九千四百三十一轮……】
【……‘归墟’活性增强……波动峰值超阈值……】
【……‘钥匙’波动……再次捕获……坐标……(一串模糊的、不断变化的符号)……】
【……警告……‘它们’在靠近……屏障衰减……】
【……最终记录……观测者……‘星瞳’……使命……终结……】
信息的最后,是一个用鲜血(早已干涸发黑)匆匆画下的、极其简陋的图案——那是一个巨大的、如同眼睛般的阴影,正从无尽的黑暗深处,缓缓睁开!
一股寒意顺着姜狱的脊背窜了上来。
这座塔,果然是一个观测站!它在观测归墟?还在搜寻所谓的“钥匙”?而观测的最终结果,是引来了那个“眼睛”般的恐怖存在?
“星瞳”……是这具骸骨的名字?还是这个观测者的代号?
姜狱尝试着去取下那块金属板,但那暗金色的指骨攥得极紧,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执念。他动用了一丝寂灭死气,才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金属板入手冰凉沉重。
就在他拿起金属板的瞬间——
“嗡……”
整个古塔,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墙角那具暗金色的骸骨,头颅微微一动,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灵性,化作了一具普通的枯骨,悄然散落。
与此同时,姜狱感觉到,怀中那块一直沉寂的巡天镜碎片,竟然再次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悸动!
他猛地抬头,透过第七层那残破的穹顶缺口,望向塔外灰蒙蒙的天空。
浓雾依旧,但在他此刻的感知中,那雾气之后,仿佛真的有一双无形的、冷漠的眼睛,正穿透层层空间,注视着黑渊,注视着这片沼泽,或许……也注视到了这座刚刚被“激活”了一丝气息的古塔!
“它们”……一直在看着!
姜狱握紧了手中的金属板,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这座古塔,并非安全的庇护所。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号源,一个可能早已被“它们”标记的目标!
必须尽快离开!
他转身,快步走下石阶。
当他回到第一层时,雪漓已经结束了初步的调息,脸色恢复了一丝血色,正警惕地注视着塔外。
“怎么了?”她察觉到姜狱神色有异。
姜狱将金属板递给她,简略说明了上面的内容和自己的推测。
雪漓看着那“睁开的眼睛”图案,脸色也变得苍白:“‘它们’……连这等古老的观测站都能察觉并摧毁……”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撞击声,猛地从塔外传来!整个古塔随之剧烈一晃,顶部的灰尘簌簌落下!
“不好!快走!”姜狱脸色一变,拉起雪漓就向塔外冲去!
两人刚冲出古塔入口,就看到塔外那片硬化黑泥构成的“岛屿”边缘,浑浊的死水正在疯狂翻涌!一个庞大无比的、覆盖着厚重淤泥和寄生藤蔓的阴影,正缓缓从水底升起,那沉闷的撞击声,正是它撞击岛屿边缘发出的!
那阴影散发出的气息,蛮荒、古老、充满了毁灭的欲望,其强度,远超之前遇到的任何骸兽或妖植!
它被古塔刚刚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波动……吸引过来了!
前有未知的恐怖沼泽巨兽,后有可能是“它们”目光注视的古塔。
进退维谷!
姜狱眼神冰冷,将雪漓护在身后,体内《寂灭骨典》与镇狱魔体的力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苍白与黑暗的气流,在他周身隐隐浮现。
绝境,再次降临。